文春溪

小說的主題

周香、周云是鄉(xiāng)野小說《芝鎮(zhèn)說》字之間流動的最重要元素，以酒為核心，根據(jù)家和國家的兩條線索展開洪闊的敘述，共野家族的老奶奶、共野商人、共野尚敬、共野靈者、共野德宏等幾代人抵觸革命

第四章 風(fēng)火家人

內(nèi)傷無痕

爺爺公冶祥仁丙午年五月初二去世。臨終前，守著眾人，時斷時續(xù)地念叨著一個字：“景……景……景”，他是想他的母親——我的親老嫲嫲景氏了。

癸酉年前三月新出的《公冶氏家譜》上，關(guān)于親老嫲嫲景氏僅有一行小字，寫在老爺爺公冶繁翥名下：納景氏子二。那行蠅頭小楷像趴在泛黃家譜上的一串螞蟻，咬嚙著我大爺公冶令樞的心，更像我剛出生時肚皮上那黑線一樣的胎記，怎么洗也洗不去。

為這行字，我大爺朝四大爺公冶令棋發(fā)了大火：“咱嫲嫲不是扶正了嗎？怎么還是納？”

在那一行小字上，我大爺和四大爺叔伯兄弟倆杠上了。

在我們家族里，四大爺公冶令棋學(xué)問最大，他主持修譜三年才成，頭發(fā)、眉毛、胡子都白了。初稿修完，正在家里埋頭寫序言呢，展紙拿筆，寫了半頭晌，只開了個頭。

四大娘給沏了壺?zé)岵?，遞給他，他竟然發(fā)火了：“你眼瞎啊，沒看見我正忙著嗎？”四大娘就把茶壺端走了。一會兒，四大爺口渴，又喊：“茶呢？”四大娘又過來遞上茶碗。四大爺眉頭一皺：“什么茶？另泡！”四大娘嘟囔：“拉不出屎來，你怨茅房！”四大爺說：“你說啥？”四大娘一噘嘴，把茶水潑在豬圈里：“就知道朝老婆使厲害?！蹦锹晝簭拇皯魴糇永铮@進四大爺?shù)亩?。四大爺把毛筆朝硯臺里一戳，硯臺翻到了地上，四大爺?shù)男那槿缒菫⒘艘坏氐暮谀?/p>

四大爺苦惱的是，序言怎么寫也寫不過老輩人，老輩人的古文底子厚實。他一下筆就是白話文，清湯寡水，沒有古意，沒有韻味。一想到后人看自己寫的序言，就后脊梁發(fā)涼。四大爺很愛面子，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他在芝鎮(zhèn)是有口皆碑的名中醫(yī)，也是我們公冶家族正宗的婦兒科傳人。我老爺爺熬了二十七個曾孫、十二個曾孫女，無一人學(xué)中醫(yī)，我們公冶家族的中醫(yī)世家已是徒有其名。我唯一繼承了一點，就是還聞著中藥味兒香。

我四大爺為自己寫不出序言發(fā)愁，也為自己沒有傳人而慚愧。

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大爺公冶令樞進來一頓質(zhì)問，氣得四大爺臉憋得通紅，心里說：“景氏可不是俺嫲嫲，俺嫲嫲是孔圣人之后。景氏就是個妾，在早里時價，就是個丫鬟，在我眼里，永遠是個‘媽’?！?/p>

在芝鎮(zhèn)，新中國成立前，“媽”是對妾、姨娘的稱呼，“媽”是偏房，比使喚丫頭待遇稍高一點兒。自己養(yǎng)的兒女叫她“媽”，等有了孫子孫女，也管她叫“媽”。下人呢，一律也管她叫“媽”。永遠享受不到“嫲嫲”的尊稱。而偏房生的孩子管正房的夫人叫“娘”，偏房生的孩子的孩子，也叫正房的夫人“嫲嫲”。

四大爺是正房所出。他呢，也就偶爾對四大娘使點厲害脾氣。他在外景里，見人就滿臉堆笑，有涵養(yǎng)，有城府，給人的感覺永遠是慈眉善目。

面對著俺大爺，他心里想著，但嘴里沒說出來，嘴里說的是：“修家譜，就是修史啊，要以事實為根據(jù)?！?/p>

大爺平時嘴諞，可在正理兒上，說不過四大爺，只好妥協(xié)，希望別出現(xiàn)“納景氏子二”。四大爺支支吾吾答應(yīng)了?？墒前肽旰螅易V印出來，原樣沒動。

大爺不干了，挽起袖子要上門去找俺四大爺算賬，被大娘給拽住了。大娘跟四大娘是叔伯姊妹，一家人進了一家門。我的各房里的大娘，包括我的娘，進我們公冶家的門當(dāng)媳婦，都是送上門的。我的爺爺輩們給看好了病，人家就把閨女許給了我大爺輩的。我大娘十四歲就進了公冶家。我大爺和我四大爺也算是一擔(dān)挑吧。

大娘堵著大門口，朝屋里說：“咱媽都過世這么多年了，她在咱心里就是親嫲嫲了。還計較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干啥呢？這個名分又不能當(dāng)飯吃?！贝鬆斠宦牼突鹆耍骸霸邸獘尠。邸獘尠。∵@是俺一輩子的傷疤啊，他這是在咱頭上潑糞?！?/p>

大娘來個激將法，從灶臺上摸出一把刀，朝咸菜甕沿兒上嗤嗤蕩了兩蕩，塞給我大爺：“你去啊，你去把老四的頭剁下來吧？我用它當(dāng)尿罐。”大娘知道，大爺也就是動動嘴，他殺雞都嚇得捏不住雞脖子，哪還敢跟人拼命？但我大爺嘴硬：“你以為我不敢去？”一刀把門枕上的一根秫秸剁斷了，勁兒使大了，刀卡在門枕上。

大爺叫著四大爺?shù)娜槊谔炀锎罅R，連著說了一大串“可惡”，五大爺提著鳥籠子，聽著俺大爺在罵，也不進來勸。他知道俺大爺出出氣也就算完了。鳥籠子里有一只鸚鵡，鸚鵡嘰嘰喳喳學(xué)舌，五大爺路過四大爺家的門樓，那鸚鵡還在嘰嘰喳喳。

俺大爺指著我等他的子侄輩們大罵：“一群窩囊廢，一群窩囊廢！都給我好好上學(xué)，等著你們修譜，把這個事兒正過來，給你老嫲嫲平反！”

弗尼思說：“德鴻啊，沒有疤的內(nèi)傷，還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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