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擺脫“防沉迷系統(tǒng)”的未成年玩家都有自己的故事。

文 | 朱麗琨

編輯 | 姚胤米

即便是經(jīng)驗豐富的《王者榮耀》玩家，也不得不承認，如下場景著實罕見：

開局剛一進入選英雄的界面，有人就急得不行：“別練手”“選會玩的英雄”；要是誰想重開一局，他們便直接開麥：“求求你，別浪費時間！”

一場排位賽，需要前期積累金幣、經(jīng)驗、有戰(zhàn)術(shù)配合，短則十幾分鐘，長則焦灼半個小時。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玩法——“強拆”，常規(guī)的打怪刷經(jīng)驗顧不上，就連被敵人打到殘血也不回 “老家”。一位玩家形容，他曾眼看局勢完全被壓制的情況下，隊友 “像瘋了一樣去偷塔”。在他們的推動下，勝負分界的時刻甚至在第 6 分鐘就會來臨：一波團戰(zhàn)后，如果劣勢，直接投降，決不戀戰(zhàn)。

他們，是《王者榮耀》里的 “未成年大佬”。焦躁的情緒藏在急迫著推塔的效率里，呼之欲出，只想把一小時多掰幾瓣，多贏幾局。沉浸于一局游戲的策略和陌生隊友間的短暫默契中，那是從前的快樂。

2021 年 8 月 31 日，應(yīng)國家新聞出版署要求，網(wǎng)絡(luò)游戲 “史上最嚴防沉迷” 系統(tǒng)上線。此后，實名認證為未成年人的賬號只能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節(jié)假日的 20 點到 21 點進入游戲。允許未成年玩家上線的第一個周末，能流暢服務(wù)超過 1 億日活用戶的《王者榮耀》崩了。

“最嚴防沉迷” 政策使王者峽谷成為東非大裂谷：“成年” 和 “未成年” 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被區(qū)隔開。過去《王者榮耀》等游戲設(shè)有 “對局保護” 機制，允許未成年玩家完成最后一局再下線，避免強制退出影響游戲公平和體驗。但為了嚴格符合新規(guī)，確保實名為未成年的賬號 21 點準時下線，“對局保護” 機制被剔除。

不愿成為“一小時選手”的未成年玩家，想方設(shè)法突破限制，偷偷溜進峽谷。黑灰產(chǎn)滋生蔓延，破解技術(shù)也隨政策收緊而進步。

從單機到網(wǎng)游再到手游，游戲?qū)⑷绾斡绊懳闯赡耆说挠懻摮掷m(xù)多年，嚴令帶來效果，也帶來反彈。

2011 年，韓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對未成年人實行 “游戲宵禁制度” 的國家。2012 年，600 位接受調(diào)查的青少年中，約 40% 通過盜用成人身份證號，避開 “游戲宵禁制度”。2020 年 4 月 1 日，日本香川縣實施新政策：未滿 18 歲的未成年人工作日玩網(wǎng)絡(luò)游戲不超過 60 分鐘，周末及節(jié)假日不超過 90 分鐘。近一年后，回訪調(diào)查顯示：日本未成年人沉迷游戲的狀況不降反升。

沒有政策能把未來和過去的狀態(tài)完美切割開。

中國的 “防沉迷系統(tǒng)” 從創(chuàng)造開始就更精密。它由全世界最龐大的技術(shù)工程力量來設(shè)計機制；連接全國身份信息系統(tǒng)；絕大多數(shù)游戲戰(zhàn)場集中于騰訊、網(wǎng)易兩家公司，更便于自上而下的管理。

小朋友們在“想方設(shè)法回到游戲”上所展露的才智，經(jīng)常讓大人們感到吃驚。最終，被禁止在游戲之外的，往往是那些最 “乖” 也最容易被抓出的孩子。

游戲握住人性的弱點，成人也經(jīng)常控制不住，沉浸其中。和網(wǎng)游相比，手游更易得也更便利。免費、簡單、極致的激勵策略，是讓《王者榮耀》吸引上億日活用戶的重要原因。

有些小孩離開游戲還能看到更豐富的生活，而另一些卻沒有太多選擇。游戲里的一次 MVP、升高段位，就是他們年輕人生里最觸手可及、也最能靠自己能力得到的快樂。

破解方法一天一個價

“這種事趁早弄，趁著還有?！?啟明發(fā)來一個微信號，“昨天找他解的?！?/p>

在一個交流破解《王者榮耀》人臉識別的 QQ 群里，一直 “潛水” 的啟明突然活躍起來。每當有人發(fā)問，他準要回答幾句。

問題大同小異：“買的賬號過不了人臉怎么辦？”“被惡意綁定別人的信息怎么辦？”“馬上開學，沒法讓家人幫掃臉了怎么辦？”

啟明今年 17 歲，早有躲避防沉迷限制的經(jīng)驗。2020 年 10 月，他花了 500 元買了個成年人實名認證的號，經(jīng)常從晚上 11 點玩到凌晨 1、2 點，從沒有被發(fā)現(xiàn)。

9 月初，啟明一登錄游戲，賬號就彈出人臉識別提醒。他通過 QQ 群得到一個提供破解技術(shù)的賣家微信。一天之后，用 80 元，啟明在游戲里的身份變成了 “剛滿 18 歲” 的人。

對抗 “防沉迷系統(tǒng)” 的黑灰產(chǎn)一直以不同的代號存在于各種平臺上。

在拼多多，一位受訪者曾看到名為 “代過人臉識別” 的商品，一位 QQ 群友曾曬出購買相關(guān)服務(wù)的訂單，還有許多同樣的服務(wù)藏在 “王者吃雞數(shù)據(jù)恢復(fù)” 這類更隱蔽的名字后面；在閑魚，不少人聲稱可以提供 “強改實名信息” 服務(wù)；在百度貼吧，幾乎每個求解人臉識別的帖子下，都有人留下微信或 QQ 說能幫過。

破解服務(wù)售價從幾十到幾百元不等，真假難辨。假若你像我一樣，是一個初入 “破解灰產(chǎn)地帶” 的新手，即便再精明小心，也很難保證不會上當。

我先避開了兩個坑：一位賣家說，只要提供微信密碼，就能把實名認證信息從未成年改成 21 歲，不收錢，只需幫打一個代練的號——好多人因此被盜號。另一位則在賽博世界 “給人當?shù)保隍v訊成長守護平臺建立了一個家庭小組，只要把賬號加入小組，一通操作后，再把賬號移出，就不再受防沉迷限制——有玩家在網(wǎng)上控訴被這方法騙到。

我在百度貼吧里挑了個看起來最可靠的進行交易：對方自稱傳授破解人臉的技術(shù)，“教程 788 元，設(shè)備 588 元，全教會”。他朋友圈近半年可見的內(nèi)容里，幾乎都是成功案例的展示。

“最嚴防沉迷” 讓這行越來越不好干了，” 但不代表不能干”，他暗示我放心，“騰訊更新技術(shù)，我們也更新技術(shù)?！?/p>

溝通兩小時后，我向他轉(zhuǎn)賬了 88 元，作為單次破解人臉限制的費用。他點開轉(zhuǎn)賬鏈接，在系統(tǒng)提示已收款的瞬間，將我拉黑。在投訴詐騙舉證時，我看到他的用戶簽名——“騰訊粑粑我愛你”。

防沉迷措施收緊，打擊黑灰產(chǎn)力度加強，破解人臉識別的價格一天一漲。9 月 7 日，啟明提醒我趕緊弄，“今天聽說要 100 了”。而兩三個月前，只需要 20 元。

啟明介紹給我的賣家 K 是一類典型：他主要靠賣游戲賬號賺錢，接破解 “只是隨緣”。K 發(fā)消息用字很少，詢價以外的信息基本不回，哪怕收款時，微信支付不斷彈出風險提示，他也不解釋，擺出一副 “信不信由你” 的姿態(tài)。

K 不保證一定能破解成功，即使失效也不退錢，頂多回句 “官方升級了，我也沒辦法”——默認你掏錢的時候已經(jīng)接受這是場極不對等的交易。不管政策如何變嚴，K 總有 “新方法”。

交了 120 元之后，K 發(fā)過來騰訊旗下另一款游戲《歡樂斗地主》的登錄碼，催我快點掃碼。一天之后，我在《王者榮耀》里面的實名認證信息變成一個來自河南平頂山的 18 歲少年，此后再未觸發(fā)人臉識別。

一位技術(shù)人士認為，這個方法起效的原因是，兩款游戲?qū)嵜畔⒒ネ?，但后臺監(jiān)控并不同樣嚴格，“他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 bug”。截至發(fā)稿，該方法已失效。

另一種主流破解方法是將真實人臉照片制作成能眨眼、能點頭的視頻，用視頻通過驗證環(huán)節(jié)。據(jù)一個賣家介紹，現(xiàn)在在手機上用美圖秀秀等軟件就能完成制作。之前，這樣的方法在防沉迷系統(tǒng)面前幾乎可以說 “萬無一失”，直到今年 9 月，情況變了。

9 月 13 日，啟明的假身份瞞不住了。他在 18:18 開了一局游戲，贏了，想玩下一局時觸發(fā)了人臉識別。他聯(lián)系 K 問是怎么回事，只得到了三個字：和諧了。

這一晚，他變得很頹，連連唉聲嘆氣，和一周前剛破解成功的時候判若兩人。第二天，他變成了在 QQ 群里瘋狂提問的人。每當看到有人聊到 “解決方法”，哪怕對方根本不理會，他還是連發(fā)三四條 “教教我”。

9 月 15 日，《王者榮耀》實名認證再次升級，對即將滿 18 歲的用戶增設(shè)運營商驗證，必須輸入本人實名的手機驗證碼。同時，QQ 搜索聯(lián)系人 / 群功能已將 “人臉識別”“防沉迷” 等詞屏蔽。

啟明買來的游戲賬號始終顯示為離線狀態(tài)。一周后，我看到他突然在 QQ 群里 “艾特” 一個人，連發(fā)三十條消息質(zhì)問和責罵。

“那人騙我 99.99 然后跑了?！?/p>

一位即將 18 歲的女孩的游戲夢想

今年夏天，17 歲的小舞給自己定了個目標：拿到 “榮耀王者” 稱號，作為自己玩《王者榮耀》五六年的紀念?！皹s耀王者” 是最頂級玩家的稱號，需要達到最高段位 “最強王者” 后再打出 50 顆星。

一切條件都剛好：正是高二暑假，高中畢業(yè)前最后一段放松時間；最擅長的英雄貂蟬也越玩越順手，發(fā)揮正常的話，她十有八九是 MVP，戰(zhàn)績超過同段位 99.87% 的玩家。

整個賽季里，打得最滿意的一局，是那次逆風翻盤?！皩Ψ?7 分鐘就推到我們水晶，我躲掉他們所有技能，在經(jīng)濟比對方差好多的情況下輸出，15 秒四殺，好爽?！?/p>

小舞的游戲賬號一直綁定媽媽的實名信息，今年年初，第一次觸發(fā)人臉識別?！肮晃疫@個漏網(wǎng)之魚還是會被發(fā)現(xiàn)”，她想。為了避免以后每次掃臉都得找媽媽，她把實名信息改成一起玩認識的 “表哥” 的。每次彈人臉，都找 “表哥”，基本秒回。

防沉迷系統(tǒng)不僅檢測注冊人的身份信息，據(jù)騰訊游戲官方，曾有技術(shù)人員通過觀察自己孩子的手指，將按壓力度也納入識別策略。這幫助他們找到冒用成年人身份的小玩家。

8 月的一天，小舞正在打一場巔峰賽時，界面突然彈出提醒：“系統(tǒng)判斷您當前賬號可能是未成年人在使用，請配合完成人臉識別?！?戰(zhàn)況正酣，小舞點了 “暫不驗證”，結(jié)果被強制下線?！拔耶敃r已經(jīng)問候騰訊祖宗十八代了?！?/p>

新賽季到了，她連賬號都登不上去。

據(jù)一位騰訊游戲人士透露，“抓到” 小舞的是 “全天巡查” 功能，它就像隱藏在游戲里的哨兵，隨時巡邏，攔住疑似未成年的用戶，盤查身份。今年 8 月正式上線。

聊起游戲，小舞表達欲強，并且自信：我是很多人眼里玩游戲最牛的女生。這種快樂是看劇和追綜藝給不了的。她曾經(jīng)追過星，“花了錢啥也沒得到”。但打游戲是 “你自己在思考，通過自己的方式得到成就感”。一次次勝利的戰(zhàn)績、英雄戰(zhàn)力，以及進入市級、省級前 100 名獲得的標牌，都被她視作 “屬于我個人的真正的榮譽”。

小舞家里有三個孩子，作為唯一的女孩，從小就要強，“不希望在任何方面比別人差”。

剛玩游戲時，她也因為不熟悉操作坑過別人。有一次，她被一個男玩家罵：“這游戲就因為有你們這種女生才變得不好玩了”。她氣得立刻把他屏蔽掉。之后認真看 “干貨型視頻”，研究主播們的思路和裝備。

她記得拿下人生第一次 “五殺”（即短時間連續(xù)擊殺對方五個人）時，突然開麥 “呵” 了一聲，正在聊天的兩個隊友愣了一下：“貂蟬，你是女的？” 每當讓男玩家們感覺不可思議，她都很得意。

一個人出國讀書后，游戲成為這個小留學生幾乎唯一的情緒出口。那些獨自漂泊在外而生成的壓力、孤獨、迷茫，都被一次次完美絕殺消解。她一度放肆地通宵玩游戲，雖然成績還不錯，但精神狀態(tài)變差，便主動戒游戲一年半。直到去年，確認自己能控制對《王者榮耀》的依賴，她才把它下載回來。

“如果一個東西我不能掌控，我就不會碰。” 她的語氣克制又理性?！拔蚁嘈糯蠖鄶?shù)青少年做不到這點，那政策能不能去限制那部分人？憑什么來限制一個我自己能掌控的東西？”

由游戲運營方代為管理的政策也讓一部分家長不滿意。微博 CEO 王高飛先是表示理解，但又提出質(zhì)疑：這個時間限制為啥權(quán)限高于家長的設(shè)置?。课壹彝薜谋O(jiān)護人是我還是你??？

圖：微博 CEO 王高飛針對成長守護的發(fā)言。

一位長期關(guān)注未成年保護工作的專家提出：“這樣管孩子，問過孩子的意見嗎？這樣是不是剝奪了孩子的娛樂權(quán)？

騰訊游戲沒有在任何官方渠道就專家的質(zhì)疑給出回應(yīng)。

不能上號的日子很空洞。小舞開始打麻將，“感覺回到了 20 年前”，語氣里充滿自嘲。還有一天，她實在無聊透頂，去吃口香糖，“然后數(shù)一個口香糖能吐出幾個泡泡?！?她說，“我都覺得搞笑?！?/p>

小 “行騙專家” 的冒險記

齊天對防沉迷系統(tǒng)管小學生這事不太滿意?！靶W生一沒，我失去了快樂！”

齊天幾乎整天都在打游戲，像不用睡覺似的，經(jīng)常凌晨 2、3 點玩，早上 6、7 點還在線，《王者榮耀》《和平精英》《原神》換著打。他自有一套識別小學生的方法，且認為一逮一個準：愛搶打野位置，輸了愛甩鍋，喜歡用語音轉(zhuǎn)文字罵人。他對他們十分不屑。

在 QQ 群里，齊天聲稱自己是個大三女生，頭像也是一個二次元少女。私聊起來，他才說，自己其實 14 歲。在眾人面前掩藏身份讓他得意，“我還騙到過男的跟我網(wǎng)戀，哈哈哈。”

上小學時，齊天開始用媽媽的手機打游戲。每次重新拿到手機，他都會發(fā)現(xiàn)游戲軟件全被刪掉了。后來，他學會把游戲藏進文件夾的深處。

成為資深玩家的這 3 年，齊天積累了一大堆 “行騙” 花招。

初中住校，為了裝病，他讓自己吃完午飯后立刻吐出來。折騰一個星期，終于被診斷出胃病。也曾把熱水瓶放頭上，制造出反復(fù)發(fā)燒的慘狀，回宿舍哭，說想家?！跋爰也皇且驗閶寢?，是因為手機?！?最長一次，他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兩個星期病假。

他也騙過了騰訊游戲的防沉迷系統(tǒng)，成功闖過一道道不斷升級的關(guān)卡。

只有一次失手。剛玩《王者榮耀》時，系統(tǒng)提示如果填實名信息，就能得到皮膚體驗卡，那里面剛好有他喜歡的英雄李白的 “千年之狐” 皮膚?！巴浀模譀]錢買”，他便綁定了自己的身份信息。過了一段時間，賬號就 “被防沉迷” 了。“那時候不懂，知道嗎？當時特別想罵騰訊，被騙了！”

這次經(jīng)歷曾讓齊天短暫地放棄《王者榮耀》。可當身邊有人段位升到白銀、黃金時，他心態(tài)又變了：“看人家段位挺高的，特別帥。那時候誰要上了鉆石就感覺是大佬了?！?上分成了明確的目標。遇到 “很菜的隊友”，段位從黃金掉回了白銀，他會氣得把手機掰彎。

有限定時長的未成年賬號，已不能滿足齊天的上分欲望。他在快手上搜怎么修改游戲賬號實名信息，一開始推薦的 “都是花錢幫忙改的”，又過了半年，算法自動推給他一條視頻：點開 QQ 錢包，更換實名驗證信息，再回到游戲，就能暢通無阻。

前提是找到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證號。等媽媽去上班時，齊天悄悄去翻柜子抽屜，找到了戶口本，上面剛好有身份證號，“nice！然后就改了?！?/p>

2018 年下旬，防沉迷系統(tǒng)正式接入公安權(quán)威數(shù)據(jù)平臺，并開啟人臉識別。齊天再次被盯上了。

認證了媽媽的實名信息，只能找媽媽刷臉。爸爸對互聯(lián)網(wǎng)不信任，不讓刷，“萬一是傳銷之類的騙你錢怎么辦？” 他只能趁爸爸出門，去 “攻略” 媽媽。

媽媽問，這是什么，他就說，有用的。再問，會不會被刷錢，他就說，不會。除了說 “有用的”，他還編過 “老師讓下載的”，還說過 “我朋友都弄了，你不給我弄是不是很尷尬”——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奇葩。

齊天鉆研過用照片通過人臉識別的辦法。擋住照片旁邊的字，對著鏡頭前后移動身份證，各種找角度，偶爾也能糊弄過去。隨著人臉識別技術(shù)不斷升級，這招很快就不靈了。他只能再次找媽媽，求她眨眨眼。”

一次次的央求早已讓家長失去耐心。9 月以來，人臉彈得勤，以至于他走過去，媽媽就知道要干嘛，“喊一聲，把手機拿過去，掃完，OK。”

在他的描述中，媽媽的 “聽話” 程度讓我感覺驚訝?！盀槭裁磱寢寷]有再拒絕過你？” 我問。

“我媽就不管我。” 他答。

40 歲的 “未成年人”

時間越來越緊。一開始是每天限玩 1.5 小時，然后是 1 小時，現(xiàn)在是只有周末固定的 3 小時能玩。高宇近三個月親歷監(jiān)管持續(xù)升級，心情從憤怒滑向麻木，“任人宰割唄”。

高宇是一名外企員工，40 歲，跟 12 歲的兒子共用一個《王者榮耀》賬號。今年 7 月的一天，兒子獨自在家打游戲，第一次遇上實名校驗，兒子 “稀里糊涂” 填了他自己的身份證，從此，賬號被認證為未成年人。

高宇嘗試各種官方平臺申訴恢復(fù)，得到的回復(fù)都是，沒有辦法。他平時沒什么應(yīng)酬，朋友圈也小，“就喜歡玩游戲”，幾乎集齊了他玩《王者榮耀》之后出的所有皮膚。最近，妻子陪兒子回老家上初中，留他在北京獨居，守著一個被限制的號，“真的是痛不欲生、欲哭無淚！”

為了尋找恢復(fù)賬號的辦法，高宇第一次用起微博，在相關(guān)超話里申訴，發(fā)了近 30 條內(nèi)容吐槽現(xiàn)狀。他在微博上看到很多成年人有相似的經(jīng)歷：被孩子誤操作導(dǎo)致賬號被限制的、被盜號找回后綁定了其他身份信息的、總被疑似是未成年玩家而頻繁彈人臉的……

官方不曾給出解決辦法，但為了完成賽季戰(zhàn)令拿到限定皮膚，每到能玩的時段，他還是爭分奪秒地去做任務(wù)，“像傻子一樣” 。

盡管經(jīng)歷過多次技術(shù)升級，防沉迷系統(tǒng)還是難以完美，一個認證為成年人的賬號，究竟被誰掌控，很難每次都給出正確判斷。

騰訊成長守護團隊規(guī)定：員工每周必須打夠 3.5 小時游戲，以深度了解游戲，并觀察是否還有孩子在規(guī)定以外時間上線。沒完成任務(wù)，需要承擔處罰。一位產(chǎn)品經(jīng)理把游戲賬號給孩子玩，被納入了防沉迷系統(tǒng)的監(jiān)管，這導(dǎo)致她每周只有 3 小時游戲時間，怎么也完不成部門規(guī)定，只好認罰。

騰訊游戲?qū)ξ闯赡攴莱撩缘奶剿髯钤缈梢宰匪莸?2007 年。那年暑假，想玩《 QQ 三國》的未成年如果輸入了真實身份信息，賬號將被限制。每天游戲時間超過 3 小時，游戲經(jīng)驗值等收益減半，超過 5 小時收益為 0。

正式推進未成年人健康上網(wǎng)保護措施則是將近 10 年后。

2017 年前兩個季度，《王者榮耀》均為全國 App Store 應(yīng)用收入排行榜第一，也是全球下載量最多的 iOS 手游。媒體上開始頻繁出現(xiàn)有關(guān)未成年沉迷《王者榮耀》的報道：“ 17 歲少年連打 40 小時《王者榮耀》誘發(fā)腦梗”“ 13 歲男孩玩王者被批評后跳樓，剛蘇醒就要登錄游戲”，讓騰訊游戲輿論壓力倍增。這一年，騰訊主動加速推動自 2016 年開始的防沉迷機制的探索。

“被抓住” 的小孩越來越多，騰訊成長守護也成了被未成年人 “重點問候” 的團隊。官方公眾號后臺不時收到謾罵，客服每天要重復(fù)很多遍拒絕未成年玩家的解綁要求。有的孩子會用鏡子透視、用熒光粉去抓取家長在屏幕上留下的指紋，倒推支付密碼等信息。

其中有些讓人哭笑不得：一個女孩裝作家長的語氣要求取消賬號防沉迷限制，客服要求出示 “本人與身份證合照”，她發(fā)來一張身份證和睡覺中的媽媽的擺拍；另一個孩子在聽客服說父母來電也不能解除實名認證之后，說：“白下載了一個變聲器?！?/p>

他們回到游戲中

更嚴的限制讓破解黑灰產(chǎn)迎來新的行情高點。

有人專門在高中和大一新生里 “收人”，通常 100-200 元紅包就能收到一個即將 18 歲的未成年人的身份證信息和手機驗證碼。隔天成年的身份證信息的報價，在 K 那里，已經(jīng)從一個月前的 800 元漲到 1500 元。如果未成年買家需要后續(xù)幫忙驗證，還要再加 188 元。

9 月底，啟明找到了一位差幾天就 18 歲的未成年人，從對方那里買來了身份信息，如果彈人臉，就讓這位 “朋友” 幫他刷臉登錄。啟明又開始在 QQ 群里活躍，“朋友給過的?！?語氣再次變得輕松老練。

相比同為即時多人在線競技類游戲的《英雄聯(lián)盟》和《DOTA》，《王者榮耀》大幅簡化玩法設(shè)計，降低操作門檻：減少技能鍵，用虛擬搖桿降低對操作精度要求，還設(shè)計了 “自動施法” 等功能。游戲技能不足的小玩家渴望更輕松的贏，《王者榮耀》能滿足需求。

讓人上癮的游戲設(shè)計，對于玩家來說也是黑箱般的存在。他們難以確認背后真正使用的技術(shù)，卻很難不被拉進旋渦。

一些人的親身經(jīng)歷是：連勝之后必連敗，激發(fā)斗志；低水平玩家會被安排一些 “躺贏局”；如果好幾天不玩，等再開局，一定能爽快贏一把，他們猜測這是系統(tǒng)想挽回 “彈性用戶”。此外，《王者榮耀》每月平均推出 4-5 款新皮膚，也是吸引玩家上線和消費的重要因素。2021 年除夕夜，因牛年限量皮膚銷售火爆，還曾導(dǎo)致服務(wù)器異常。

與啟明認識第四天，在明確表達我 “很菜” 的情況下，他仍堅持收我當徒弟。

他發(fā)來一張詳細的師徒任務(wù)表，說明每天要打滿幾局，便可獲得多少積分。他迫切地想要獎勵給頂級師傅的那款專屬皮膚。“如果我有五個徒弟，兩天左右就能完成。” 他盤算著。

自己打游戲 “有手就能贏”，想收徒弟卻很難。

2020 年，啟明從湖北老家轉(zhuǎn)學到廣州，書只讀了一年，今年 6 月輟學，在親戚家的服裝廠幫工。在幾個月的裁縫學徒生涯里，他 “被針打中兩次，被切線刀切中一次”。

爸媽給周邊服裝廠熨衣服，雖然工作地方離啟明很近，但常年做夜班，一家人作息時間交錯，少有溝通的機會。上工時，廠房里信號差，很難上網(wǎng)，他跟過去的同學也幾乎都斷了聯(lián)系。直到午夜回到家，這個外號 “羊羔” 的沉默男孩就又變成他最擅長的英雄楊戩，話也多起來。

保持密集聯(lián)系的那幾天，我一天能收到三四條啟明的消息，他一直催我一起打游戲，“你跟著我就行”“看我嘎嘎亂殺”。想要當師傅的他，是那么自信。

2018 年 5 月，騰訊成長守護團隊曾經(jīng)設(shè)計一款促進親子溝通的產(chǎn)品 WeTeam，鼓勵家長和孩子自行約定游戲時間，如果孩子遵守，家長通過產(chǎn)品給予獎勵。上線一周后的數(shù)據(jù)反饋讓開發(fā)團隊很受打擊：真正通過 WeTeam 完成獎勵的家長只有個位數(shù)。

半年后， WeTeam 更新成 “家庭守護” 方案，只保留家長綁定賬號和查看、管控的功能，那些引導(dǎo)親子平等溝通、讓孩子自己定規(guī)則的功能不復(fù)存在。

失敗的防沉迷案例背后，往往能看到家庭的問題。

1979 年，加拿大研究人員布魯斯·亞歷山大（Bruce Alexander）做了一個關(guān)于成癮的實驗。他將兩組老鼠放進不同的籠子。兩個籠子都提供了食物和水，以及嗎啡。區(qū)別是一個籠子的老鼠在狹窄的空間獨處。另一個籠子里，老鼠有玩伴、有玩具、有 200 倍大的活動空間。

結(jié)果兩組老鼠都會去喝有成癮效果的嗎啡水，但關(guān)禁閉的老鼠喝得比生活快樂的老鼠多七倍。

老鼠不是人類，亞歷山大的 “老鼠公園（Rat Park）” 實驗也存有爭議——只有一部分后續(xù)實驗重現(xiàn)類似的結(jié)果。但這個實驗依然是一次突破，它揭示了環(huán)境對于成癮的影響。

未成年人在游戲中成癮，不僅是一個心理學問題，也是一個龐大的社會學問題。已經(jīng)有數(shù)目繁多的學術(shù)研究佐證，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比家境更好的孩子花更多時間對著屏幕、玩更長時間游戲。

現(xiàn)實世界機會資源永遠不是均勻分布。但在電子游戲的世界里，人人都可能成為王者，獲得榮耀——高價皮膚也只有有限的加成，對大部分玩家來說，就算不在游戲里花大錢，也至少有公平上場的機會。

一直在防沉迷系統(tǒng)之外逍遙的齊天有了煩心事。9 月秋收，爸媽讓他幫忙收玉米和花生，他覺得又累又曬，干半天就歇著，因此總是被媽媽罵，還被斷了話費。

“我是家里的逆子?！?他說。

但每當進入王者峽谷，給自己愛玩的英雄孫悟空換上最新出的《西游記》皮膚，齊天就成為對手眼里 “吃化肥長大的”、發(fā)育極快的打野之王，可以引領(lǐng)整個隊伍的進攻節(jié)奏。

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接觸，我能感覺到齊天期盼著成年后獨自生活?！俺鋈コ虺虼笫烂?，大城市跟俺這農(nóng)村有啥區(qū)別啊？” 他說，“我不想當土狗了?！?他計劃去大城市開奶茶店，但馬上改口要去大公司，“只要別壓榨員工就行”?？梢韵犬敱０?，再 “靠努力當上大老板”，再不行就 “老老實實打扮自己去找富婆”。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