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布衣

韓生是個布衣百姓，性格豪情好奇，經(jīng)常到遠方游歷，整年不回家。他曾說過：“我在外游歷認識了四個好朋友，一個是會稽老道士，一個是湘江女子，一個是太倉的泥塑皂隸，一個是廣東驛亭里的鬼?！?/p>

有人問他詳細情況，韓布衣說：我在會稽游歷的時候，路上遇到一個老道士。雪白的頭發(fā)胡子，腳底下好像有云氣升騰。我覺得對方不是普通人，就尾隨他到了一個茅屋。道士坐在一個石頭凳子上，問他話不回答，向他作揖也不理不睬，我有些生氣，就大聲怒斥。道士還是一動不動。

我沒有辦法，就默默坐在旁邊兩晝夜，最后餓得受不了，叫出了聲。道士大笑著站起來出門而去，我堅持尾隨。走了一里多地，道士回頭說：“無賴子，糾纏不休，你想餓死嗎？”我說：“只要大師餓不死，我也死不了。”老道士斜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拿出一個東西給我吃。形狀像蓮蓬，但是比蓮蓬大。我吃了之后馬上飽了。

道士把我領(lǐng)到一個地方，連綿的房屋四周環(huán)繞一條小溪。仆從婢女從門里出來迎接，道士指著我說：“這是你們的新主人，好好侍奉他，我走了！”我拉著他的衣襟推辭，道士說：“不要多心，早就想找人替我，一直沒找到，你是合適的人選?！闭f完堅決離去。

我于是在這個大院子里住下來。幾天后，有個很雄壯的男子躺在門口。我以為他餓了，就讓仆人送飯。男子堅決不吃，在那躺了一整天。我問他原因，男子說：“我也沒有房子，也沒有車馬，不如死在這里?！蔽倚χf：“何必呢？”說完拉他進屋，把道士給我的一切轉(zhuǎn)贈了他。

出門后，在路上又遇到那個老道士，他對我做了一揖說：“能夠把得來不易的東西輕易放棄，可見你心性灑脫，很有慧根。五十三年后我們在天都峰見面，一定不要忘了！”說完離去。這個奇怪的道士可能是神仙。

另外一次，我在湘江邊上游覽，看到一個童子手拿一束馬蹄香（一種花，可以做中草藥）迎面走來。我向他討要，童子說：“這是姑姑讓我采來插在頭發(fā)上的，不能給你?！闭f完不再理我，徑自前行。我也不再理會，繼續(xù)游覽。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所茅屋前，沒有院墻也沒有大門，前面栽著一棵形狀很好的樹。我在樹下休息，忽然有人開門，正是那個采花童子。童子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原來是那個討花的人?！比缓笱埼疫M去，倒上茶水。有個女子隔著里間門簾對我偷看，影影綽綽似乎很美，頭上還插著馬蹄香。

我告辭出來，童子又追出來說道：“姑姑年少氣傲，不愿嫁人隱居此地。這里偏僻荒涼，虎狼眾多，姑姑說你有奇骨，想留你做個鄰居，有事情的時候能得到您的照應(yīng)?！蔽掖饝?yīng)，在旁邊的空房子里住下來。童子隔一天送一次生活用品。

有天晚上，來了一伙歹徒，我提起長槊迎敵，而女子已經(jīng)提劍出門，頃刻間把歹徒們?nèi)繗⒌?，然后又翩然走入門內(nèi)。童子說女子的父親是個劍客，女子得到父親真?zhèn)鳎庇鰯呈?。我擅長使槊，就想比試一番。女子不同意，我多次邀請，女子才勉強答應(yīng)。剛一交手，我的長槊就被削成幾段。

女子還擅長書畫、彈琴，我在這住的日子里，從沒邀請我去她的房間。有一天，女子抱著琴來到我的住所，坐在床邊彈奏了一曲《思歸之引》，琴聲激越悲涼。曲終，女子說道：“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說完把琴推到一邊，氣絕身亡。我用女子留下的財物給她下葬，把剩下的錢交給童子，然后離開了那里。我和這女子沒有肌膚的接觸，話都沒說過幾句，完全是精神上的交流。

泥皂隸是在太倉遇到的。當時我住在一座古廟里，廟里的神像老舊破損，面目都看不清楚，東倒西歪躺在殘墻斷瓦之間。只有走廊里一座皂隸像還很完整，拿著水火棍巋然站立。

我開玩笑說：“你是主人，我?guī)е?，?yīng)該給你喝一口?！闭f完對著泥皂隸的嘴灌了一口，又問道：“好喝嗎？”泥皂隸回答：“味道很好！”我大吃一驚，斥責道：“鬼物膽敢作怪，馬上砍掉你的腦袋?！蹦嘣黼`動起來，扔了棍子跪地求饒命，他說：“我嗜好喝酒，今天遇到知己，不由失言，希望您原諒。在這寂寞的晚上，有個人陪您喝酒，也是件好事?！蔽倚χ饝?yīng)。

泥皂隸在我對面坐下，因為沒有杯子，就對著酒壺交替喝，不一會兒就喝干了。泥皂隸說：“您有錢嗎？我可以去買酒。”我拿出錢來，他去買了酒，我們接著喝。皂隸先醉了，喋喋不休，說的都是冥間的怪事。然后又手舞足蹈，跳躍不停。我拉著他的頭發(fā)開玩笑，皂隸倒在地上。我也醉了，躺在他旁邊睡著。

早晨酒醒，泥皂隸還是好好地站著。我外出游覽，傍晚又回到廟里，泥皂隸很高興地迎接，他問我：“有酒嗎？”我說沒有錢了。皂隸皺著眉頭考慮了好一會兒，說道：“我來想辦法?！闭f完走出門去?；貋頃r抱著一壇酒，兩個酒杯。我問從那得來，他小聲說：“我在酒鋪偷的?！?/p>

當晚，我們縱飲大醉，從此。一天夜里，泥皂隸出去偷酒，好久沒回來。我伏在桌子上睡著了。夢里泥皂隸對我說：“我偷酒被捉住了，已經(jīng)被扔到河里。感念你的友情，特意來道別?！蔽倚褋砗螅浅８袀?，從此少了一個酒友。

我去廣東的時候，晚上住在亭子里。長夜寂寥，星辰作伴。忽然聽到一陣朗誦聲，仔細聽聽，內(nèi)容是：“月黑萬山迷，西風吹我出。平生短劍青，秋氣侵人骨?！庇忠髡b道：“棲鶻叫層崖，亂星墮林莽。無入夜轉(zhuǎn)深，巖洞孤泉響?！?/p>

我驚疑地說：“難道是鬼？”聲音由遠及近，果然是一個鬼，高大肥胖。我心里有些害怕，鬼說：“不要怕，我和普通的魑魅不同。我活著時喜歡孤身游覽，死在異鄉(xiāng)?；昶窍矚g這里的景色，沒有離開。在俗人面前我是不會出現(xiàn)的?！蔽覀兣收勂饋恚浅Ｈ谇?。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到亭子里住宿。鬼又來了，他說：“你還沒到幽深險地去看看，今晚月色明亮，我來做你的向?qū)О桑　彼o我一雙鞋子，穿上后登山如履平地。每到一處，鬼詳細解說。來到一個山洞，里面有只老猿迎接。洞外幾十只小猿獻上野果。

這樣過了十多天，我的干糧吃盡和鬼道別。鬼哭著送我。第二年夏天再次到那里，鬼沒有出現(xiàn)，以后再也沒遇到他。

道士不知道姓什么，名字叫?？汀Ｅ有杖?，名西娘。驛亭之鬼，姓練名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