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顏 編輯：李津

來源：婚姻與家庭雜志

ID：hunyinyujiating99

他是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的奇男子。

她是他心中最天真爛漫的真女子。

他和她，本該是金風(fēng)玉露，雙棲雙飛的神仙眷侶。

然而在“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的時代，他卻成了為天下人蹈死不顧的“鐵血丈夫”。

1911年4月24日，廣州起義前3天，林覺民愴然寫下一封訣別信：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

（白話版）“我寫這封信，淚珠和筆墨一起灑落下來，不忍寫完而想擱筆，又擔(dān)心你不能體察我的衷情，以為我忍心拋棄你而去死，以為我不了解你是多么希望我活下去，所以就強忍著悲痛給你寫下去……”

“你能體諒我這種心情，在哭泣之后，也把天下的人作為自己思念的人，應(yīng)該也樂意犧牲我一生和你一生的福利，替天下人謀求永久的幸福了。所以，請你不要悲傷！”

……

英雄氣概，更兼兒女情長。

他用最深情的文字，譜就一闋痛徹心扉的千古絕唱。

這凄美悲壯的音符，歌盡頂天立地的家國情懷。

君去矣，留這血淚寫就的《與妻書》穿越歲月風(fēng)雨，涓涓流淌至今……

01

少年不望萬戶侯

1900年的一天，福州三坊七巷口走出一位少年，他要去參加科舉的第一關(guān)——童生考試?？紙錾希@個年僅13歲的孩子在考卷上奮筆寫下了“少年不望萬戶侯”7個大字，便揚長而去。他便是日后寫下《稟父書》和《與妻書》的林覺民。

1887年，林覺民出生于福建一戶書香門第，生父林孝恂，是翰林學(xué)士，與康有為同科。

這里需要插一句，林孝恂生有三子，林長民、林尹民、林覺民。三子林覺民從小被父親過繼給叔父林孝穎。

林家長子林長民，曾入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學(xué)習(xí)，為民國初年著名政客，1925年參與反奉時兵敗身亡，時年49歲。他的女兒，正是民國才女林徽因。

林尹民，曾東渡日本，后入同盟會，1911年，與林覺民共同參加廣州起義，英勇戰(zhàn)死，亦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

林家一門忠烈，熱血忠魂，或許是家族血脈的傳承。

林覺民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林孝穎對他參加科舉寄予厚望，認(rèn)為他定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然而，林覺民這次的“任性”讓他始料未及。

最終，開明的父親非但沒有怪罪，反而暗暗嘉許：他的兒，正氣浩然，有沖天之志，很可能是承上啟下的一代。

兩年后，林覺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全閩大學(xué)堂，徹底擺脫科舉。在這里，他閱讀了《蘇報》《警世鐘》等大量進(jìn)步書刊，開始接受民主革命思想，推崇自由平等學(xué)說。

在學(xué)校，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學(xué)生領(lǐng)袖，經(jīng)常發(fā)表演說痛陳時弊。一次，他在閩縣城內(nèi)七星廟作“挽救垂亡之中國”的演講，說到激動時，頓足捶胸，聲淚俱下。

林覺民仿佛出鞘的利劍，直指腐朽沒落的清王朝。一位清廷學(xué)監(jiān)聽罷演講，感慨道：“亡大清者，必此輩也。”

話傳到林孝穎耳邊，不禁喜憂參半，喜的是兒子志向高遠(yuǎn)，憂的是革命這條路，荊棘遍布，稍不留意就有殺身之禍。

思前想后，林孝穎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讓林覺民娶妻成家。在林孝穎看來，林覺民是至情至性之人，唯有妻兒，才能成為他的牽絆。

02

疏梅篩月影

林孝穎為兒子求的，是舉人陳元凱的掌上明珠，15歲的大家閨秀陳意映。

這樁包辦婚姻，意外成就了一對絕世伴侶恩眷。

1905年秋，兩人成婚。新婚燕爾，林覺民和陳意映互相坦露心跡，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雖然是包辦婚姻，但彼此竟然見解相同，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愈相處情愈深。

秋末冬初，書桌前，梅樹下，留下他們并肩攜手的身影。月光透過寒梅的虬枝，疏疏斜照進(jìn)古香古色的宅院里，映著窗前一雙璧人。

兩人為自己居住的小樓命名為：雙棲樓。

雙宿雙棲，共效于飛。

他英俊多才，志向高遠(yuǎn)，有擔(dān)當(dāng)有魄力，更有推翻舊世界的鴻鵠之志；

她知書達(dá)禮，嫻淑溫和，雖是巾幗女兒，有不讓須眉的灑脫之氣。

林覺民對友人說：“意映的性情與偏好，都與我相同。這真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此生得之，我何其有幸!”

有了妻子陳意映的支持，林覺民更加昂然奮進(jìn)。他和同學(xué)一起開設(shè)了私立學(xué)校，免費招收家貧的學(xué)子入讀。同時，還建立了閱報所搜集許多先進(jìn)革命書籍，供人翻閱。

林覺民的民主思想也深深影響著陳意映。她率先加入丈夫的私立學(xué)校，把身邊的親朋好友都拉去丈夫開辦的學(xué)校上學(xué)。在林覺民的鼓勵下，陳意映還帶頭放小腳，入福州女子師范學(xué)堂學(xué)習(xí)，成為該校首屆畢業(yè)生。

林覺民的舉動，很快引起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和地方政府的注意，為躲避他們的打壓，林覺民曾被迫不辭而別，留下陳意映萬般牽掛。

數(shù)月之后，待他返回家時，陳意映大哭一場。沒有阻攔、埋怨，她只是告訴他：“以后有遠(yuǎn)行，一定告訴我，我陪你一起去。”

她理解他，無條件支持他。

他愿做一切，只愿國好；而她愿做一切，只為他好。

互相欣賞，彼此成就，所謂靈魂伴侶，不過如此。

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林覺民答應(yīng)了。

03

碧血染黃花

1907年，林覺民登上東渡日本的客輪，出國留學(xué)。

到日本后不久，林覺民便加入了中國同盟會，憑借出色的才華和領(lǐng)導(dǎo)能力，很快成為福建分會的骨干成員。

在同盟會，他找到了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biāo)：“是大丈夫，就應(yīng)該仗義執(zhí)劍，以死報國，爭取從根本上解救祖國，徹底改變國家瀕臨危亡的現(xiàn)狀!”

可這些，他都不敢告訴陳意映。

他寄給她的信只是平安，只報平安。

在日本，每到櫻花飄飛的日子，他總是想到家鄉(xiāng)窗前的老樹寒梅。

異國的花兒灼灼夭夭，卻少了幾分風(fēng)骨似的。

不似故鄉(xiāng)，不似故人。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他曾試著問過她，“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比我先死?！?/p>

面對這突然的不詳言語，陳意映既生氣又不解。

林覺民忙抱住她，輕輕笑著說道：“如果我先死，你身子弱，肯定承受不住，我怎么舍得讓你獨自承擔(dān)呢？還是你比我先死的好?！?/p>

看著丈夫俊朗的面孔，陳意映這才面色稍和，“咱們誰都不許死?！?/p>

林覺民暗暗松一口氣，能夠與她相守以死，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只怕終究是要辜負(fù)了她。

1910年11月，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人決定在廣州發(fā)動武裝起義，林覺民準(zhǔn)備回福州響應(yīng)。

第二年春天，林覺民突然回家了。他對家人說，日本放櫻花節(jié)，他帶同學(xué)們來江浙游玩，順便回來看看。

女人的直覺告訴陳意映，事情沒那么簡單。林覺民回國之后，每日天不亮就離開家，待深夜她熟睡后才喝得大醉回家。

幾日停留，終是要離開了。他不敢看她，也不敢回頭。只怕一回頭，就失了革命的勇氣。

4月9日，林覺民和革命黨人從福州馬尾登船,前往香港等待起義。

一切準(zhǔn)備就緒,革命黨中卻出了內(nèi)奸。

革命遭到破壞，只得被迫提前。林覺民早已抱定必死決心，他說：“此舉若敗，死者必多，定能感動同胞。吾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吾決不信也。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克復(fù)神州，重興祖國，則吾輩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寧有憾哉！寧有憾哉！”

1911年4月24日深夜，在香港濱江樓，24歲的林覺民夜不能寐。他拿起筆，把自己最后想對妻子說的話，寫進(jìn)了這封《與妻書》：

（白話版）江州司馬同情琵琶女的遭遇而淚濕青衫，我不能學(xué)習(xí)那種思想境界高的圣人而忘掉感情啊。

然而，全國人民中不當(dāng)死而死、不愿分離而被迫分離的，多得不能用數(shù)字來計算。像我們這樣感情濃摯的人，能忍看這種慘狀嗎？這就是我斷然干脆地為革命而死、舍你不顧的原因。

依新現(xiàn)已5歲，轉(zhuǎn)眼就要成人，你要好好撫育他，使他像我一樣以天下國家為念。你腹中懷著的孩子，我猜是個女孩，她一定像你，（如果那樣）我的內(nèi)心感到非常寬慰?；蛟S又是個男孩，那么也要教育他，以父親的志向為志向，我死了以后還有兩個林覺民呢。幸運極了，幸運極了！

3天后，林覺民等120余人在黃興的帶領(lǐng)下，臂纏白巾，手執(zhí)槍械炸彈，沖向兩廣總督署，與水師提督李準(zhǔn)的親兵大隊，激戰(zhàn)一夜，終因寡不敵眾失敗，林覺民受傷被俘。

04

只影向誰去

時任兩廣總督張鳴歧與水師提督李準(zhǔn)親自會審林覺民。

林覺民毫不畏懼，暢論世界大勢，用英語慷慨陳詞：“只要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國家安強，則死也瞑目?！?/p>

滿庭震動。張鳴歧長嘆 ：“惜哉，林覺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奇男子也”。

林覺民最終仍被槍殺于廣州天字碼頭，年僅24歲。

臨死前，他說，大清索我的命，我誅大清的心！

數(shù)月之后的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大清王朝土崩瓦解。

碧血染黃花，這腐朽的王朝，最終為這72條鮮活的生命做了陪葬。

在天英靈，足以告慰。

然而陳意映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得到消息的林家7口人逃至福州三坊七巷一個小巷，過起了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一天清晨，他們從門縫收到一包東西，居然是兩封家書。

捧著書信，陳意映幾度昏厥。

他說：

意映愛妻，見字如面。

我現(xiàn)在用這封書信和你永別了……

我非常愛你，也就是愛你的這一意念，促使我勇敢地去死呀。我自認(rèn)識你以來，常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結(jié)為夫婦，然而遍地腥云，滿街兇狼餓犬，有幾家能稱心快意呢？

我把我愛你的心情擴展到，幫助天下人愛他們所愛的人，所以我才敢死在你前面，而不顧你啊。你能體諒我這種心情，也樂意犧牲你和我的幸福，替天下人謀求永久的幸福，你不要悲傷！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他們的點點滴滴，她的笑，她的淚。他們在稀疏的梅枝下并肩攜手，低聲私語，笑語盈盈，無話不說。六七年前，他離家歸來，她哭著告訴他：“今后要遠(yuǎn)走，一定告訴我，我愿隨你遠(yuǎn)行?！彼饝?yīng)了，可終究又食言了。

他說，我愛你到了極點，所以替你打算的事情只怕不周全。你有幸嫁給了我，可又如此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國！我有幸娶到你，可又如此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國！我終究不忍心只顧全自己。

……

他放心不下她，亦知他去后，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

從此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原來她真的無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想過隨他而去，可長子依新才只有5歲，腹中胎兒，即將足月。

5月19日，陳意映早產(chǎn)生下一子，取名為仲新。

1913年，22歲的陳意映抑郁而終，最終帶著熾熱濃烈的愛追隨他而去。

那一刻，她必是不悔的吧？

她得到了這天下最光明磊落的愛情。

她愛的男人，是如此如雪心地，如鐵肝腸：

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愿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