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桂和萬曼
叫曉紅的真不少。我知道的少說也得三、五十個,認識的至少一打,鐵磁一級的也有兩三個。可這會兒我說的是宋曉紅。
五十年代在大雅寶,曾經(jīng)住過兩對“國際”夫妻。一對是捷克斯洛伐克的貝雅杰和一位朝鮮女郎;一對是保加利亞的萬曼和北京姑娘宋懷桂,差不多全都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那會兒,在東城根兒,不敢說是否驚世駭俗,簡直就是耳目一新。
每天一大早,家家有人在胡同里灑水掃街,漱口刷牙。宋懷桂一身月白色的布拉吉,腳著一雙雪白高跟,“嗒嗒嗒”地飄逸而過,如煙如霧,我們這幫發(fā)小頓時兩眼昏花。
領(lǐng)我們在浮土里踢球的是李燕的舅舅李慧光。他少年氣盛又愛國,這情景他絕對不忿,說:“挺胸疊肚,昂首闊步,自以為保加利亞夫人?!蔽覀?nèi)w叫好。那會兒以為,除了中國全是外國。蘇聯(lián)是天堂,保加利亞是天堂的接壁兒。這伙嘎雜子,自此老遠見到宋小姐出現(xiàn),就一塊兒起哄:“呦,呦,蛤蟆骨朵!”
那會兒她甩著一根黑亮的辮子,從后邊看確像蝌蚪。其實我們也清楚,人家就是好看。好看本身也嚇人,我們只能遠遠地喊幾句,埋頭就跑,怕人家認出來。
有一回,我可露了個大怯。那天我和沙貝、沙雷正好一拐彎兒,宋小姐就走在我們前邊兒,她左邊是貝亞杰右邊是萬曼。董家他們哥倆就將我:你不是邪大膽兒嗎?你這會兒喊一聲,就算你真有本事。我那天不知哪根筋錯了位,突然,就沖口而出:“呦,呦,蛤蟆咕嘟!”
宋小姐就像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墒侨f曼和貝亞杰都驚訝地回過頭來,他們哥倆都笑得快暈了,我可傻了眼兒。他們站住了,我們也站住了。貝亞杰笑一笑用中文說:怎么?有意見嗎?我們仨連忙邊笑邊齊齊搖手:沒意見,沒意見,絕對沒意見。
從此我們就不再起這個哄了,這兩個留學(xué)生就和我們成了朋友。萬曼比較內(nèi)向,貝亞杰喜歡熱鬧,喜歡和我們一起玩,沒事兒就和我們一起在胡同里踢球。這捷克前國腳一丫兒踢過去,人家的后墻直呼扇,老太太一路嚷一路出來:怎么啦?上房揭瓦呀?一看踢球那位原來是位金發(fā)碧眼的國際友人,老太太自己還有點不好意思,就說:沒事沒事,你們踢吧。于是笑笑就算了。
我覺著貝亞杰的腳頭和那時名為“聯(lián)一”的國家隊后衛(wèi)陳復(fù)賚的腳頭一樣硬朗,連在山東青年隊踢過球的李慧光這會兒也一點不牛了。從此,我們院兒的足球,南小街一帶所向無敵。
一天,宋小姐從醫(yī)院里抱回來一個洋娃娃。我們這伙好漢,全放下手里的玻璃球、洋畫兒,用小臟手抹一把汗,靜靜湊過去看,全傻了眼了:那洋娃娃是活的,小臉白得氣死牛奶,比她媽媽還好看,好看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我們一下都變乖了,孫克一最莊嚴,他媽媽負責(zé)打理那個洋娃娃,這個娃娃就是宋曉紅。自從有了這個洋娃娃,有事沒事就往孫家跑。拿撥浪鼓、嘩啦棒槌逗她樂。她樂,我們跟著傻樂;她哭,我們立馬兒開溜。
宋懷桂與女兒曉紅
若干年后,宋懷桂從法國回來,當(dāng)了北京馬克西姆餐廳的總經(jīng)理,萬曼在杭州美院辦了一個壁掛工作室。
八十年代,曉紅和曉松姐弟也到北京來了。后來無論是在雙榆樹候德健、程琳的小屋里湊份子做飯;還是和劉索拉、瞿曉松侃山,甚至和鋼琴高手陳達、高鳴鳴去喝酒,我總是和曉紅 “出雙入對”。每次我總是神聊海吹,她總是溫溫地笑。
朋友們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她笑道:他總說小時候老抱我去買冰棍-紅果的,我記不得了。
她媽媽還記得我,一次在馬克西姆吃飯。宋懷桂女士叫我出來,誠懇地說:“別看曉紅有許多朋友,她心里真的只有你?!闭Z氣意味深長。
那天我喝的忒多,還唱法文歌。在回程路上,鼓起勇氣問曉紅,是這么個話嗎?她笑道:媽媽總是按自己的想象說話,沒那么回事。我笑道:是啊,是啊,我也那么覺著。心里話:沒戲。
也好,說清楚了,就成了真朋友。這年頭兒,友誼更值錢。話是這么說,依然心里有時候會透涼氣。
秋風(fēng)中,我們都騎自行車,常常你來我往。兩家都是巴掌大的獨門獨院,都在長安街旁邊,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還是那么好,我們還是那么淡如水。
她的生活多姿多彩,變幻多端,也許這是她媽媽能量的一種輻射。你無法想象那時的光芒如何絢麗。即便如此她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依然靜如秋水,似乎周圍的眼花繚亂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大概是因為這個,我常常自然在不同的場合邂逅到她,大概這也算一種緣分。
當(dāng)我在北京飯店給貝克.麥克斯律師事務(wù)所干活的時候,就常駐在那兒了。那時,她媽媽又給北京皮爾 .卡丹當(dāng)總經(jīng)理了。于是,自然而然曉紅也常駐在那里了。
她有時候到我這兒來看看,我有時候到她那兒去轉(zhuǎn)轉(zhuǎn),大概還是我到她那兒去多些。她那邊短不了美女俊男,那是中國第一批要去法國的職業(yè)模特們。那時,來回走動的是諸如“北京第一美男子”伍榮威、“第一女?!蹦衬衬车鹊?。
那景,讓人目不暇接。我和她穿行于其中,似乎是兩個飄忽著的影子,似乎是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外星人。自說自話,走來走去。燈紅酒綠、紅男綠女那么奪目的色彩,都無法給我們?nèi)旧?/p>
她說話,還是那么慢,詞匯還是那么少。但,這對我們的交流來說,已經(jīng)足夠。
那會兒,我國只要有點和法國文化有關(guān)系的事兒,準有宋懷桂女士的事兒。也許她把那幫小模特給慣壞了,這會兒,他們就成心開始叫她宋大嬸了。這不是恩將仇報么?孩子們說,這是我們尊敬她。一邊說,一邊偷著樂??赡菚海]有人敢當(dāng)面這樣叫她。
我不會那么叫她,我還是叫她馬丹宋。我覺得要是咱們打算尊重高貴的女士,千萬別成心往老了叫,人家保養(yǎng)得年輕著呢。
一不留神,估計是馬丹宋安排的,曉紅那么一個魂不守舍的人,居然進了《末代皇帝》劇組當(dāng)美工。那年頭,能進那個劇組可不得了。后來當(dāng)過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在那個劇里演了一個監(jiān)獄長。據(jù)說,那是中國藝術(shù)界步入世界影壇的象征。
陳凱歌為了進入那個劇組,就千方百計擠進去扮演一個故宮的看門軍官,一共就一句臺詞,說的時候還得給人下跪。說完了,那孩子就勃然大怒,順手摔死一個白老鼠,凱歌就低下來頭,演得跟真的似的。你想想,什么勁頭兒。怪不得后來他拍的《霸王別姬》那部電影,掰開瓤子仔細看還有那部戲的影子。
曉紅到底不是凱歌,我估計她認真的時候,在別人眼里還是魂不守舍。拍完那出戲,也就完了。不但沒偷學(xué)了什么藝,甚至都沒看見她帶回來什么珍貴的紀念品,她壓根兒就是那么個人。
宋懷桂
有一天,她帶兩個人來找我喝咖啡,她一身工作打扮,老實純樸??伤谋尘皡s光芒四射,我趕緊揉揉眼睛才看清楚,原來是姜文和劉曉慶。據(jù)說,他們來這兒是為了電影《春桃》的事兒,要去法國什么的。
那會兒,姜文和劉曉慶雖然已經(jīng)出名了。可那會兒的腕兒,還沒什么錢也沒什么權(quán)。雖然打眼,可遠沒那當(dāng)今大腕兒這么牛。他們都相當(dāng)平易近人。也許,在曉紅面前,人人全沒了脾氣。
那會兒,沒準在別人眼里曉紅也是一號人物了??伤稽c沒變,還照樣糊里糊涂,也不會就順著這人物的慣性,玩兒點永久牌兒的,她沒那腦子。也許,玩兒藝術(shù)的都是天生的飛鴿牌兒。
一不留神,她沒工作了。
三下五除二,我都忘了怎么回事,她就進了我當(dāng)時打工的美國凱壽律師事務(wù)所來當(dāng)秘書。在別人眼里,肯定都暈了,還有人認為這是我的“周郎妙計”。當(dāng)時,幾乎所有的涉外大公司都在北京飯店。像曉紅這樣可以自由跳槽的人可不多,她跳到我們公司,這再正常不過了。
曉紅和我一起工作了好像很多年,也好像不過就幾個月。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就漂浮了起來,似長似短。
后來,她又去國際學(xué)校教藝術(shù)去了。后來,她又去幫她媽媽搞“五朝服飾”的制作和展覽了。她似乎是個隱俠,無論多大的事兒,她都舉重若輕,無論多小的事兒,她都舉輕若重。也許她壓根就沒有重心,或者她的重力概念和大家不一樣。
我一會兒和她在某個大飯店的咖啡館里談話,一會兒和她在某個北京胡同小飯鋪聊天。在哪兒,談的都是高興的事情。一會兒跟她到她和小松的畫室里,看他們拍的照片,或者他們設(shè)計的前衛(wèi)圖片。一會兒,在服裝儲藏室里,幫她翻看各類服裝。她問我要不要一件法國的時尚襯衫試試,我說:不行,我這人只能穿國服,也不能穿你媽設(shè)計的古裝,還只能穿現(xiàn)時普通的。
她那時似乎永遠走在我前頭。幾天沒見,我和張辛欣、包柏漪她們一起去聽一個毛頭小伙子唱中國搖滾。人們說,他叫崔健,看他那么年輕像個中學(xué)生。撥拉著吉他深沉地低吼:“一無所有----!”人們告訴我,現(xiàn)在他的女朋友是個法國女孩。我一愣,忙問是誰。人們說,是曉紅??伤龥]告訴我,后來也沒有。好像也不是刻意回避,似乎我們以為我們早就談過了。在我們之間,似乎沒有這類話題。
我們是真正的鐵瓷。
又過了幾年,我們在南河沿兒邂逅,她說正要去一家茶館去,聽一個青年詩人的朗誦,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熱情邀請我一起去。我認識的詩人太多了,也太熟了。再說,這是我過去玩過的事情,那就算了。后來,社會就不穩(wěn)定了。也許是由于寫詩的人太多了。一天,她難過地告訴我,那個詩人自己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我應(yīng)該去聽聽他的朗誦,我的心真是老了。
他叫海子。
曉紅與弟弟
突然,萬曼先生去世了,宋懷桂惆悵下來。曉紅飛回巴黎,生了個女兒。我去巴黎看她,她抱了個小洋娃娃,活脫當(dāng)年可愛的她。我和氣地和她、和孩子她爹,細細拉話。巴黎第六區(qū)一個小小單元,電梯像壁櫥那么大,可房間卻布置成夢幻似的家。
他是保加利亞的一個電影明星,可惜我沒看過他拍的電影。我告訴他我以前還特別喜歡保加利亞電影,我還記得《窮街》和《當(dāng)我們年輕的時候》那兩部電影,甚至記得電影里的一些臺詞,這讓他喜出望外。沒想到,曉紅還認識這么一個喜歡保加利亞電影的中國人。
他認為,現(xiàn)在的電影走投無路了,推心置腹地告訴我,他打算到印度去研究佛教和瑜伽。他對電影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這對他自己來說的確很有趣。
我忙問曉紅,你呢?
她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創(chuàng)造。這還是藝術(shù)家的想法,我聽過別人說過類似的話。她說, 那孩子叫萬娜或曼娜,總之是萬曼先生名字的回響。
他們懇切請我和他們一起去一個親戚家吃飯,我說不了。她怔怔地問:下次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再見呢。我說:不至于等萬娜抱個更小的娃娃的時候吧。過去,我們似乎老在分手,都十分自然,可這次,她第一次似乎有些茫然。
分手時,我們互相抱抱,比買紅果冰棍那會兒還詩意。
尾聲:
若干年后。連馬丹宋都突然撒手走了。我們有十年沒見了,我給她打電話。她說,在樓下拐角有家法國咖啡,那里有羊角面包,你先吃著,我就來。我告訴她這幾年,我已兩鬢蒼蒼,萬一認不出來,先在門口站站,我和你打招呼。她笑了,說:你不知道,我變成什么模樣了,你坐著,我來認你。
如今北京真是徹底西化了,連東郊小街的一家咖啡,和西方也沒什么兩樣了。當(dāng)年,連北京飯店的咖啡還都不對呢,怪不得現(xiàn)在人們不急于出國了。這里的燈光都設(shè)計過,柔和里還帶點兒憂傷。也許,歡樂的人都去三里屯了。來這里安靜喝咖啡的人,都有點兒憂傷。
也許在燈光下 ,她稍微富態(tài)了點兒,臉真是沒怎么變。我連忙說:你還真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她微笑地說:真不好意思,沒讓你上樓。我女兒正在選大學(xué),這時候的女孩子脾氣大、朋友多。弟弟剛從巴黎回來,要搞個展,現(xiàn)在只能住在我這里。如果請你去家里,恐怕連說話的時間和地方都沒有。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沉著寬厚,她的話比過去多了。即便如此,她還是那樣,慢悠悠地,不慌不忙。
我問她,現(xiàn)在做什么。
她停了停,才說:在整理媽媽留下來的幾百套五朝服飾,那是她一輩子的心血,一輩子的夢。她走的太突然,生活和工作一下都折斷了。我在慢慢整理,慢慢考慮,怎么把這幾百套精致的服裝,保存下來。也許,我可以做到,可是以后呢…… 下次回來,你一定來看我,我?guī)闳タ纯础?/p>
我說:一定,一定。
宋懷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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