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是一句經(jīng)典的上海話。外地朋友只要學(xué)三句上海話，里面恐怕就會(huì)有一句是“白相”。

“白相”啥意思？當(dāng)然是玩耍的意思了。

為啥“白相”是玩耍呢？

這就要從“白相”的“相”字說起了。

“相”就是看。

如果一定要說出“相”與看的區(qū)別，那就是：“相”是特特會(huì)會(huì)仔仔細(xì)細(xì)地看。

這個(gè)“相”字在寧波口語里保存得最久。如今60歲以上的寧波人恐怕還是會(huì)把“去看看她”講成“去相相其”，把“去看戲”講成“相戲文”的。

而“相親”、“相面”等詞，恐怕所有方言里都還存在的吧。

啥叫“相親”？去看看他或她能否成為親人呀。

啥叫“相面”？看看儂只面相是禍?zhǔn)歉！?/p>

而且，相親相面相戲文，還真的都需要特特會(huì)會(huì)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呢。

既然“相”就是看，那么，“白相”就是白看，白看就是不花錢。

街上看熱鬧，就被稱作“弗出銅鈿看白戲?！?/p>

相親相面相戲文，多少總要搞落兩鈿的，軋朋友請(qǐng)客吃碗小餛飩也是鈔票，所以，都不能稱之為“白相”。

老底子，上海人講得最多的“白相”就是：

“阿拉到城隍廟去白相相?！币?yàn)槌勤驈R不賣門票。

“阿拉到四馬路去白相相?！币?yàn)橹皇锹飞鲜幨?，并不登堂入室?/p>

于是，問題就來了。

“白相大世界”是怎么回事呢？

大世界一直是要門票的，再便宜也要二角五分。不過，小人或者外埠親友“白相大世界”，總歸是大人或上海親眷陪得去的，自己并不買票，像煞搨著便宜，也許就漫一聲“白相大世界”了。

無獨(dú)有偶。

上海灘不但有“白相大世界”，還有“白相堂子”呢。

堂子分長(zhǎng)三、幺二，這“幺、二、三”就是一只洋兩只洋三只洋，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鈔票啊。事實(shí)上，老早跟著朋友到堂子里打打“茶圍”，吃吃“鑲邊”酒，原無需掏腰包。只有真的“上槍”、“睏濕鋪”，才需會(huì)鈔。

慢慢叫，這“白相”的“白”就不大嚴(yán)格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搓麻將。本來，“搓搓白相相”就是“衛(wèi)生麻將”，不來錢的。后來，偶爾賭錢，或賭得不大，“小來來”，幾只銅板輸贏，也叫“白相”了。

上海人那句最典型的自我解嘲的話就是：“難般白相相不要緊”。

這也是上海人的基本生活態(tài)度，凡事不要走得太遠(yuǎn)，哪怕是狎妓，偶爾為之皆被認(rèn)為是無妨的。任何事情，難般玩玩票都不要緊，一認(rèn)真就自以為是戲子了，其實(shí)你不是。

就像堤壩不能有缺口一樣，否則總有潰堤的一日。

“白相”一語亦如此，既然花不花錢都叫“白相”，詞義很快就走向了反面。

在外面消費(fèi)沒有得到善待，上海人要“翻矛槍”了，出口的第一句竟然是：“阿拉是出仔銅鈿來白相嗰噢?！?/p>

至此，徹底顛覆。

老底子，“白相”一語還有一種意思，那就是失業(yè)。

無事可做，只好在家里“白相”，即便出去，由于阮囊羞澀，也只是個(gè)“馬浪蕩”。

1990年代，上海有100多萬下崗工人。其中有很多人要面子，瞞牢家人，早上還是夾仔只包出門，到外頭一直“白相”到“夜快頭”再進(jìn)門，一分洋鈿也不敢用，真真作孽。

而就是這種意思的“白相”，產(chǎn)生了另一個(gè)詞語：“白相人”。

很明確，所謂“白相人”是不做事不上班的。

不過，現(xiàn)在上海人對(duì)“白相人”的印象，絕大多數(shù)是通過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獲得的吧。那二房東就是“白相人”，他老婆就是“白相人嫂嫂”，兇神惡煞，彈眼落睛，刁鉆撮掐，欺負(fù)窮人。

說起“白相人”，大家都超鄙視，就像說起“垃三”一樣，反正都不是好貨色。

須知《七十二家房客》一直是左派進(jìn)步戲，負(fù)有反壓迫反剝削的宣傳使命，人物刻畫便有些走樣。

而老早上海人眼中的“白相人”，完全是另一種形象。

請(qǐng)看汪仲賢老先生（《上海俗語圖說》作者）在1930年代的說法：

“白相人”在上海，是一種特殊階級(jí)的市民，他們起初皆以白相為專業(yè)，任俠仗義，排難解紛，為他們的專職。“出道”后的白相人，比富商巨紳更闊，重然諾，輕資財(cái)，廣交游，濟(jì)貧困，休說朱家郭解比不了他們，就是孟嘗君比他們也有遜色，猗與歟盛哉！

看到這里，想起誰來了？馮小剛演的“老炮兒”，還有馮小剛演過的杜月笙。

汪老先生還進(jìn)一步寫道：

凡屬白相人，都能深入社會(huì)，通達(dá)人情世故，那張櫻桃尤其尖得厲害，資格差些的辯士，被他們兩三句話，彈出黃浦灘，確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說，“白相人”主要靠談吐，所謂“一只櫻桃（嘴巴）兩面翻”。“翻櫻（音昂）桃”這一切口也于1960年代末再度流行上海灘。

其實(shí)，到了50年前，“白相”的意思早已不復(fù)剛烈，很軟柔了。

“白相”就是玩耍，花錢也無所謂。有時(shí)候，不花錢叫“窮白相”。

“白相弗來”，是指人搭不夠；“白相弗起”是指人碰不起。

“儂老好白相嗰”，大意是此人比較可愛，cute。

“儂老會(huì)白相嗰”，大意是此人比較懂經(jīng)，smart。

“儂白相我??？”輕則開玩笑，重則“放白鴿”，都可以。想想以前“白相人”皆重然諾，也是無語。詞義走向反面又一例。

也有人考證出，《吳江志》里有，俗謂嬉游曰孛相，亦作白相。更有人指出，蘇東坡有句：“天公戲人亦薄相。”指“薄相”即“孛相”，源自宋朝。

聊備一說，姑妄存之可也。

反正現(xiàn)在上海話中的“白相”一詞也正在“娛樂至死”的大道上飛奔，哪里是起跑線早已不重要。

唯一令人可惜的倒是，“白相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