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知酒

1.

老D是上個世紀90年代的高考生軍官。今年，他以技術7級、大校的身份轉業(yè)了。

在整理個人檔案的時候，因為要交一個表格，老D無意當中看到了自己當年參加高考的試卷。是的，在一部分參加高考進入軍校的生長干部檔案里面，還存留著當年高考試卷。

整理檔案的干事問老D：這高考試卷還要嗎？一邊說著，一邊還打量著老D的表情。老D從他眼睛里看出了內(nèi)涵：這玩意兒，你要是沒什么意見，我就扔垃圾堆了。

老D當時眼睛一熱，仿佛打開了思緒的閘門。這哪里是什么高考試卷，分明是自己人生馬拉松的入場券啊！一時之間，往事歷歷在目：意氣風發(fā)地參加高考，志得意滿地取得了超過重本大幾十分的成績，滿腔熱情地報考了提前批軍校，甚至還一臉不屑地看著那些比他低十幾分二十分的同學被人大、浙大、武大錄取……

然后是四年封閉保守的軍校生活，懵懵懂懂地來到基層，在日復一日的機械而重復的生活中提了干、調了級、加了星，又娶了妻、生了子、有了一個兩地分居的家，卻也彎了腰、禿了頭、頹了勢……老D的身份是基層技術軍官，每天與不同年齡、不同學歷、不同背景的官兵摸爬滾打在一起，大隊長教導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老D卻從來沒有挪過窩。一晃眼，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成為了一個油膩瑣碎的中年，而心態(tài)恐怕更已進入老年。再轉過身去，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起點，但那起點又明顯不是原來的起點。老D這才明白，原來，我們都回不去了。

而當年同時參加高考、考到人大、浙大、武大的同學，在老D的眼里，卻多數(shù)比老D混得好，他們多數(shù)不是公司的高管，就是政府的中級官員，要么就是大學里的教授。盡管在同學聚會之時，起初大家還有意把穿著軍裝的老D請到中間，讓他陪著班主任一起喝酒、說話、照相。在那時，老D的內(nèi)心是滿足和驕傲的，雖然那時他算班里比較窮的，但是可以感受到對其身份的尊重。后來，同學再聚會，有人開著豪車來了，聚會也不再AA而是由有實力的同學負責買單，老D就自己打車過來，默默坐在桌角，然后再悄悄打車離開。

再后來，當聚會時的更多話題轉移到房子、項目以及合作機會的時候，老D就再也不穿軍裝，到最后干脆就找理由不來了。一是沒有共同語言，甚至被同學問起你們啥時候打臺灣打日本啊、能不能打啊，老D都不知如何作答；二是上次買房子的首付，還是找同學借了一部分的，老D臉皮薄，怕被其他同學問起和說起。

老D每次說到這些，就講：當年高考時，我的總分在班里是前5名；如今，我在班里混得，是在倒數(shù)后5名里。必須得說，像老D這樣單純而簡單的人，基層是有一些的。他們的思路，還停留在當年高考時一分一檔定學校的層次，以為可以一考定終身。殊不知，那只不過是人生無數(shù)次考試當中的一次，只不過是社會這個大園子的一張入場券，而園子里最好最值得看的地方，都要重新購買票中票。

老D找到人資處長，請求把那份高考試卷交由他自己保管。這不是一個原則問題，處長同意了。

老D收起了那份高考試卷，仿佛收起了自己的賣身契。他長出了一口氣，卻也并不覺得輕松，反而有一顆淚珠在眼睛里打轉。

2.

小C是1999年考到某理工大學的首批國防生。那一年，發(fā)生了美國悍然轟炸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的事情，也在那一年，國家第一次招收國防生。

說到報考國防生的動機，固然有可以適當降分錄取、并且是當年首招很多人不敢試水可以增加錄取幾率的原因，但小C說：主要還是出于報國情懷，看到堂堂中華受到美國人的欺負，他這個七尺男兒太想為國防事業(yè)做出一點自己的貢獻了！

同樣的，小C的高考分數(shù)也過了重本許多分，而班主任曾經(jīng)耐人尋味地對他說：你如果走正常招生，也許可以有更好的機會，先這樣吧，不行就果斷調整！

但小C矢志不渝，盡管國防生管理嚴格、訓練辛苦，也沒有其他同學的花前月下、放松自由，但小C頑強地堅持了下來，并在分配時自告奮勇去了新組建的高技術部隊。

學自動控制專業(yè)的小C到了部隊，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多大用武之地，很多時候那些只有高中學歷的士官技師因為有經(jīng)驗，干得比他更好。沒過多久，機關聽說他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就對他說：你來機關幫忙吧，寫材料！

讓一名理工科畢業(yè)生搞文字材料，小C最初還認為是對能力的全面鍛煉，但很快就厭倦了日復一日的推材料，有時一篇領導講話，比他做畢業(yè)論文還費勁，非要在一些無關大局的字眼上摳來摳去，需要的案例甚至數(shù)據(jù)都信口胡編，實在超出小C的原則底線。于是，他干了沒多久就申請回基層了。

回到基層之后的日子，并不比在機關推材料更舒服。拔草，拍樹坑，用洗衣粉洗馬路，再就是沒完沒了的抄筆記、背應知應會。不過好在那兩年給部隊漲了一些工資，小C終于有條件結婚了。

身為高中同學、已經(jīng)是一家律師事務所主力干將的妻子實在看不慣小C的百無聊賴、一身暮氣，就對他說：你去考研吧！換換環(huán)境，給自己一個機會！

也許是得罪了幫忙當時的機關領導，小C被以“基層缺人”的理由不準報考，一拖就拖了好幾年。等到“強軍計劃”下來、小C獲準報考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名少校了。

少校小C因為人不在單位，任期考評被“投票”到了最后，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他的技術9級調整被延期了。小C無語，仿佛這個研究生不是為了軍隊上的。

從此他開始自學法律，以他的才智，很快拿到了律師資格證書。

學習回來之后，小C本著“出工不出力、大面過得去”的原則，在單位反而混得還不錯。所有工作只有有交代，都積極完成，級別、軍銜正常調，領導跟前也能經(jīng)常說幾句乖巧的恭維話，大家都說，小C變了，變穩(wěn)重了，踏實了。

直到年初確定干部轉業(yè)的時候，小C突然向組織遞交了轉業(yè)申請。他今年役滿18年，終于可以自主了。當然，這只是外人眼里的突然。這個決心，也許很早就下了，可能在上研究生的時候，也可能就在去年，國家宣布國防生成為歷史的時候。

有時說到當年高考，小C聽到別人議論考了多少分、如果不來部隊會混得如何的時候，總是面無表情地說：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沒有人逼你的。說句不好聽的，自己約的炮，含淚也要打完……到底苦不苦，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3.

小B是本世紀初的最后一批大專生生長軍官，也可能是我軍近年來屈指可數(shù)的一批少尉了?，F(xiàn)在的部隊，估計少尉比少將的數(shù)量都稀缺。

小B來自于艱苦地區(qū)，教學質量的原因，他的高考成績并不出色，只能上了軍校的大專。不過，他學的是后勤專業(yè)。最初是因為分數(shù)不夠而上不了軍事、技術那些高大上的專業(yè)，沒想到歪打正著，畢業(yè)后的小B來到了部隊最吃香的部門。

小B的首任崗位是軍需管理，他當過一段時間的司務長。當司務長期間，由于會管理，加之有原則，深受官兵好評。但是他也有一些困惑，就是連長家屬來隊的時候，經(jīng)常從后廚拿東西，他也不好說什么。再就是指導員搞墻報迎接檢查的花費，也讓他從伙食費里出，他雖然頭疼，也照做并把帳擺平了。

后來他被調去機關，在軍需科工作。憑借良好的悟性和機敏的反應，受到了領導的青睞，下部隊也比較喜歡帶他去。

不過直接領導、他的科長卻有些不大高興。這位從士兵當中直接提干的領導，總是對威脅到他的位置的人抱有高度警惕，雖然小B當時還只是一名副營職干部，離他差得很遠。難活、重活是少不了的，名義是鍛煉小B重點培養(yǎng)，出了問題小鞋甚至鍘刀伺候著。小B創(chuàng)意搞了一個活動，開發(fā)了一個管理軟件，也都被科長據(jù)為己有。

后來這位科長提升了，當了后勤部長，小B才多少松了一口氣，畢竟不是直接領導、也威脅不到他了。但是后面接任的另一位科長更可怕，他倒是不整人，成天笑嘻嘻的往領導身邊跑，可是膽子大，什么禮都敢送、什么事都敢干，直到流毒被清算之后，他也翻船了。

這科長自己倒了也就罷了，結果他最不是東西，不但把當時的有關領導都咬出來，還順帶把小B也給連累了，有些帳目、經(jīng)費，干脆就說自己不知道。

在從重從嚴的政治攻勢下，小B也挨了一個處分。除此之外，就是退錢。那些科長推到他身上的、他自己也找不出證據(jù)的帳目，小B自己要含淚擺平。于是，剛剛買了不久的房子賣了，老婆也帶著女兒與他分道揚鑣了。

小B在處理完這一切之后，傷心地離開了，轉業(yè)當了一名交警。我們有時出去，還偶爾能夠在路口見到他。以后，他應該不會再選錯方向了。

有一次聚會時我見到了小B。他說：自己并不后悔選擇部隊，只是機緣不好。我說：是的，現(xiàn)在風氣好多了，你要是還在，也該憑能力當上科長了。

他笑了一下說：根本就不是能力的事?，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追求那些虛的東西了，平平安安地活著，有錢把我的兒子養(yǎng)大，就挺好，挺知足的。小B再婚了，添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4.

這三位不同年齡、不同經(jīng)歷的軍官，都有一個共同的來源：通過高考進入軍營，并且就此改變了人生軌跡。也都有一個共同的出口：轉業(yè)回到地方，開始新的人生征程。

這三個人當中，從言談話語來看，老D似乎是最失意的，動不動就想回到過去重新選擇；小C相對淡定，也更積極，在他眼里高考也罷、從軍也罷，都只是豐富人生的一種經(jīng)歷；而小B則基本不提當年高考多少分，可能是不大好意思提，也可能是因為，如果當年沒有考到軍校，恐怕他與家鄉(xiāng)那些仍在為生活拼命的同學們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部隊雖然讓他跌了一些跟頭，但也成就了他的人生。

老D的失意，是一種價值缺失的失意。老D經(jīng)過了那段價值觀大裂變的時代，傳統(tǒng)的沒有繼承下來，新興的又泥沙俱下，曾經(jīng)的犧牲奉獻從軍光榮太過骨感，在嬌艷而豐滿的物質吸引面前幾度敗下陣來。我們的宣傳教育太過假大空，必要的福利待遇又沒有及時跟上，使得老D這樣的人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很缺乏價值的實現(xiàn)感。因為價值既需要自我肯定，也需要國家和社會肯定的。

小C的失意，是一種虛度年華的失意。這三人當中，恐怕小C是最有情懷的，他的投軍報國，距離理想信念最近?？稍跈C械低效的勞動環(huán)境中，在一切主要是維護秩序而不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認知環(huán)境中，在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也不尊重人的勞動成果和基本尊嚴的人文環(huán)境之中，小C的理想也最終漸漸遠去。他的最后選擇自考律師以及自主擇業(yè)，或許正是為了對失去年華的彌補，以及對人生理想的尊重。

而小B的失意，是一種難入俗流的失意。不是每個人都只為了理想信念而活著的，也不是每個人都為了稻粱之謀而活著的，在它們中間有一類人，既想站著，還想把錢掙了。但在過去那個一度流毒泛濫的環(huán)境中，他們發(fā)現(xiàn)很難實現(xiàn)站著與掙錢的統(tǒng)一，要站著就不能掙錢，要掙錢就不能站著，最終明白他們不是沒有自己原則的人，最終明白他們并不適合那種彎腰屈膝不要廉恥尊嚴的生活。小B的離開，其實反倒是一種自我的回歸。

在槽多多的漫畫中，高考是人生征途的一個起點，經(jīng)過多少年的奮斗掙扎之后，又回到了起點。其實這是一個偽命題。斗轉星移，逝者如斯，起點已經(jīng)沒有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們很多人回憶起點，正是出于一種執(zhí)念，認為如果能夠回到當初，重新選擇人生的路，或許不會這么失意，或許不會被當初的同跑者落下那么遠。

真的是這樣嗎？

5.

事實是，如果真的能夠重新選擇，我們多數(shù)人恐怕還是會走今天這條路。因為就我們包括我們的家人當時的認知水平，也包括當時的家庭條件，這條路很可能就是最佳的選擇。畢竟是有著職業(yè)的榮譽光環(huán)，畢竟是吃穿不用、分配不愁，更何況還有將來的轉業(yè)，可以比很多人更輕易地進到權力部門。官本位和實用主義，歷來是左右人們思想的重要砝碼。我們今天可以不再做出那樣的選擇，是因為思想更加多元化了，也因為社會物質條件發(fā)展了，我們有條件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事實是，多數(shù)的不如意，既與環(huán)境有關，也主要與自己有關。不要認為今天舉了這三個失意的例子，就認為許多人都同樣失意，其實更多當年一起起跑的人，他們并不失意。失意是一種個人精神狀態(tài)的表現(xiàn)，本身并沒有統(tǒng)一的定量的標準，同樣的處境，有的人感覺失意，有的人反而感覺如魚得水，振奮積極。從來就沒有什么道路的選擇錯誤，有的只是不適合地形、不習慣不停奔跑以及沒有堅持下來的人，有的只是面對選擇，能力不足、認知低下、格局狹窄、資源匱乏，倘若不承認這些，不知道從自身找原因去彌補這些短板，則我們只能怨天尤人，只能永遠活在過去，跳不出來。

事實是，即使能夠重新選擇，我們也未必會比現(xiàn)在更好。這個社會，真正達到公認得意的人，鳳毛麟角，多數(shù)人各種失意，區(qū)別只在于如何看待和對待。沒有這段經(jīng)歷，我們或許會與地方那些混得風生水起的同學一樣，也可能不如他們，甚至也不如在部隊里取得的這些事業(yè)。高考分數(shù)不是唯一評價能力的指標，決定事業(yè)成敗的因素太多了。當你抱怨別人“學歷不行才華不行，就知道拉關系拍馬屁”的時候，別人可能也在笑話你“除了會讀幾本死書，狗P不會”，這個社會只尊重強者，功利主義雖然政治不正確，但的確會推動社會進步。生活沒有如果也不相信如果，不要再糾結于過去，不要再給自己臉上貼金，勇于承認自己不行，才是能行的開始。

事實是，我們即使從軍營轉身，也并不是回到了起點。起碼，沒有部隊那段經(jīng)歷，我們很難在公考大軍中殺開一條血路的，其實，正是這段經(jīng)歷使我們成為了既得利益者，就不要再矯情了。就算它是起點，也是有些人一生都達不到的終點。而且，部隊的那些經(jīng)歷和鍛煉，特別是團隊精神、吃苦耐勞、紀律意識、果敢作風，都成為我們一生受益的寶貴財富，它足以使我們站到更高的人生起點上。唯有經(jīng)歷苦難的人才能感受到無上的幸福，必須經(jīng)歷過死亡才能感受到生的歡樂。生活從不虧欠我們，部隊也是一樣。

事實是，人生并不是一錘子買賣，隨時可以重新開始。即使是我們真的選擇錯了，這一次選擇錯誤，也并不能決定我們的終身。糾結于錯誤的過去，才會影響我們的人生。人生沒有后悔藥，糾結過去，完全沒有必要；而沉迷于過去的輝煌，拿高考時的人生頂峰去度量人生必有的溝溝坎坎，也只能會使我們眼光太高，腳底發(fā)虛，完全沒有意義。不必耿耿于懷，在新的人生起點上，立足當下，放眼未來，迎著風雨，盡力奔跑，才是我們該做的事。即使真的跑不動、不想跑了，在跑道邊還有懷抱孩子的家人，在深情而包容地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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