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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詩話
著作者簡介
歐陽修(1007年8月1日-1072年9月22日),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漢族,吉州永豐(今江西省吉安市永豐縣)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且在政治上負有盛名。因吉州原屬廬陵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累贈太師、楚國公。后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與韓愈、柳宗元、蘇軾、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被世人稱為“唐宋散文八大家”。
歐陽修是在宋代文學史上最早開創(chuàng)一代文風的文壇領袖。領導了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繼承并發(fā)展了韓愈的古文理論。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高度成就與其正確的古文理論相輔相成,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代文風。歐陽修在變革文風的同時,也對詩風、詞風進行了革新。在史學方面,也有較高成就,[1] 他曾主修《新唐書》,并獨撰《新五代史》。有《歐陽文忠集》傳世。
六一詩話簡介
《六一詩話》是中華民族最早的詩話,開后代詩歌理論著作新體裁。原書只稱《詩話》,后人稱引時名之為《六一詩話》、《六一居士詩話》、《歐公詩話》、《歐陽永叔詩話》、《歐陽文忠公詩話》等。古代詩論專著,一卷,宋歐陽修撰。作者曾自注:“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啊读辉娫挕肥俏膶W理論史上以“詩話”為名的第一部著作。
《六一詩話》的言說方式正是“泛應曲當”,隨事生說,各則詩話條目之間的排列并沒有固定和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但另一方面,《六一詩話》卻又有其一以貫之的詩學主張。
綜觀《六一詩話》,其基本的邏輯起點就是對于語言與意義的綜合思考。這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一、在“意義”方面,歐陽修主張應當事理真實,即所謂“事信”,藝術的真實應當與生活的真實相一致,反對只求好句而不顧事理是否真實可信。如謂:“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佳句也,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詩云:‘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聲’,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骨塔’,‘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粗頓異也?”作者連舉數(shù)例,說明詩句雖佳,但理有不通;更以賈島優(yōu)劣詩句正反對比,說明事理通達與否正是詩之精粗的一條重要標準。本此觀點,歐陽修于《詩話》中第一則便辨析李方“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樓三度納降王”一聯(lián)是否符合客觀事實。又于第三則討論“賣花擔上看桃李,拍酒樓頭聽管弦”及“正夢寐中行十里,不言語處吃三杯”兩聯(lián),認為“其語雖淺近,皆兩京之實事也”,故有其可取之處。而作為欣賞者,要真正弄懂詩歌所表達的生活真實,也必須弄清詩句中每一詞的具體含義。所以他考證了李白《戲杜甫》中“借問別來太瘦生”之“太瘦生”一詞為語助;而對陶谷“尖檐帽子卑凡廝,短幼靴兒末厥兵”中之“末厥”一詞,王建《霓裳詞》中“聽風聽水作霓裳”之“聽風聽水”一語,以不得其解而深感遺憾,并錄之以俟后來能知者。《六一詩話》的考證字句,實是為了求得事理之通“信”。
二、在“言語”方面,歐陽修主張精工雕琢,反對不加修飾而過于淺俗。其言曰:“圣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一聯(lián)云:‘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云:‘患肝腎風’。又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而說者云:‘此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贝穗m為梅圣俞之言,其實也正是歐陽修之意。在他看來,詩句之產(chǎn)生歧義,乃緣于語句淺俗易解,因此詩語得之過易,反致作者本意被人歪曲。關于此點,他還有數(shù)則詩話,復申其旨。如“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之遭人誤解,蓋因“其語多得于容易”;呂文穆公“挑盡寒燈夢不成”之被胡旦譏為“乃是一渴睡漢耳”,實亦因其出語淺俗。
三、在言與意、事理與好句之間的關系上,歐陽修主張“意新語工”。他引梅圣俞的話說:“詩家雖率(一作主)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薄罢Z工”即指上文所謂用語經(jīng)錘煉后不涉于淺俗,并且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薄耙庑隆笔紫仁侵刚Z意之新,為“前人所未道者”;其次是指語意之深,“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詩作是否具有“言外之意”,即在于是否“語工”。這樣,“意新語工”便統(tǒng)一起來而落實到詞語的鑄造和組織上。因此,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極為推崇晚唐詩人周樸的“月煅季煉”,杜詩的一字不能移易,趙師民的“詩思尤精”。同時,他也并不反對西昆體詩人的用典,對于由用典而導致“語僻難曉”者,認為只是“學者之弊”而已。
上述三個層面,便是《六一詩話》之內在邏輯的起點,其余都由此推衍而出。由于主張藝術真實應與生活真實相一致,歐陽修因此而認為詩歌可以具有史傳著作的作用,可以使那些史傳不載的人物“得所依托”,而名垂后世。由于主張“意新工”,《六一詩話》便以此為標準,以大量的篇幅來鑒賞品評那些煉意新奇而造語精巧的佳詩好句,屬于此類的共計14則,幾占全書篇幅的一半。
六一詩話對后世的影響
《六一詩話》一卷二十八條,《郡齋讀書志》著錄于子部小說類,作《歐公詩話》;《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于集部文史類,《四庫全書》收于集部詩文評類。是書不載于集中,為其晚年“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之作。但亦包括嘉祐五年(1060)所作之《雜書》一卷九條。原書只稱《詩話》,后人稱引時名之為《六一詩話》、《六一居士詩話》、《歐公詩話》、《歐陽永叔詩話》、《歐陽文忠公詩話》等。
《六一詩話》一書開文人詩話之風,前此論詩之作多重品評、格例、作法或本事,是書問世,始立“詩話”之名,且兼收并蓄,內容豐富,形式活竣,創(chuàng)立了一種漫談性的論詩體例。其開拓之功,不可泯滅。
歐陽修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領袖人物,他提倡“足道充文”,反對晚唐以來綺麗、晦澀的文風。在文道關系上,他既不同于宋初柳開等人的文道混一,也不同于其后道學家的重道輕文,而以道為本,以文為末,但又不輕文。他看到了兩者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主張以道定文。
歐陽修用現(xiàn)實中的事物來說明古道,在文學上傾向于現(xiàn)實主義。在《與張秀才第二書》中,他指出:“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強調文學的社會作用。
歐陽修的詩論影響到宋代詩風。在《梅圣俞詩集序》中,他說:“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窮而后工”論,繼承和發(fā)展了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涉及到作家的生活道路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同他的“事信言文”說是一致的。
歐陽修能文能詩,深知創(chuàng)作甘苦,所以他的意見不同于道學家空疏之論,而認為“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因此,他強調思想內容的藝術表現(xiàn)力,力圖創(chuàng)造一種格高而又簡淡的詩風。這在《六一詩話》中通過對梅堯臣、蘇舜欽詩的評論可以見出。如:“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談為意?!彼^“筆力豪雋”和“覃思精微”,包括詩人的認識水平和表現(xiàn)能力,這兩個方面是不能割裂的。書中引梅堯臣語稱:“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薄耙庑抡Z工”,形隸鮮明而又含意雋永,這是歐陽修所稱美的詩之極致。
《六一詩話》主張詩人應對于所要再現(xiàn)的情境具有真切感受,這樣才能曲盡其妙?!对娫挕分蟹Q道孟郊《謝人惠炭詩》云:“暖得曲身成直身”,認為“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從《朝饑詩》“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聯(lián)想到賈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对娫挕愤€肯定王建《宮詞》,認為此詩所寫史傳所不載曲唐代宮禁中事,有一定史料價值。至于“賣花擔上看桃李,拍酒樓頭聽管弦”這類詩,語雖淺近,卻反映兩京實事,也是可取的。由此看來,歐陽修論詩,不僅具有詩文家的求美精神,且有史學家的求真態(tài)度。
此書還認為詩的題材應當多樣化,不能只局限于“山、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俗套,但也不能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
《六一詩話》所論,同有牴牾之處,如一方面感慨晚唐詩人已沒有盛唐李白、杜甫那樣的豪放風格,一方面卻又肯定他們“務以精意為高”的專事雕琢傾向;一方面稱許陳從易的詩多類白樂天,一方面又不滿意效仿樂天詩的語涉淺俗,認為寫詩不能“語多得于容易”;一方面不滿西昆體的浮艷詩風,一方面又贊賞錢惟演、劉筠的詩作,并把西昆體的“語僻難曉”解釋為“學者之弊”,曲意開脫。這種矛盾,反映出歐陽修試圖總結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詩歌創(chuàng)作既要有思想內容,又必須注意藝術表現(xiàn)。這樣才能避免白樂天的淺俗,克服西昆體的浮艷;才能創(chuàng)造出既富于思想內容,藝術上又很精到的詩歌。宋代的特殊詩風,同歐陽修在創(chuàng)作上和理論上的啟迪是分不開的。
六一詩話
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
李文正公進《永昌陵挽歌詞》云:“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樓三度納降王?!碑敃r群臣皆進,而公詩最為首出。所謂三降王者,廣南劉鋹、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后主是也。若五朝上帝則誤矣。太祖建隆盡四年,明年初郊,改元乾德。至六年再郊,改元開寶。開寶五年又郊,而不改元。九年已平江南,四月大雩,告謝于西京。蓋執(zhí)玉祀天者,實四也。李公當時人,必不繆,乃傳者誤云五耳。
仁宗朝,有數(shù)達官,以詩知名,常慕“白樂天體”,故其語多得于容易。嘗有一聯(lián)云:“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庇袘蛑咴疲骸白蛉胀ㄡ橛鲆惠w軿車,載極重,而羸牛甚苦,豈非足下‘肥妻子’乎?”聞者傳以為笑。
京師輦轂之下,風物繁富,而士大夫牽于事役,良辰美景,罕獲宴游之樂。其詩至有“賣花擔上看桃李,拍酒樓頭聽管弦”之句。西京應天禪院有祖宗神御殿,蓋在水北,去河南府十余里。歲時朝拜官吏,常苦晨興,而留守達官簡貴,每朝罷,公酒三行,不交一言而退。故其詩曰:“正夢寐中行十里,不言語處吃三杯?!逼湔Z雖淺近,皆兩京之實事也。
梅圣俞嘗于范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shù)魚蝦?!焙与喑3鲇诖耗海河嗡?,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云最美。故知詩者謂只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圣俞平生苦于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思極艱。此詩作于樽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為絕唱。
蘇子瞻學士,蜀人也。嘗于淯井監(jiān)得西南夷人所賣蠻布弓衣,其文織成梅圣俞《春雪詩》。此詩在《圣俞集》中,未為絕唱,蓋其名重天下,一篇一詠,傳落夷狄,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見遺。余家舊蓄琴一張,乃寶歷三年雷會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聲清越如擊金石,遂以此布更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
吳僧贊寧,國初為僧錄。頗讀儒書,博覽強記,亦自能撰述,而辭辯縱橫,人莫能屈。時有安鴻漸者,文詞雋敏,尤好嘲詠。嘗街行遇贊寧與數(shù)僧相隨,鴻漸指而嘲曰:“鄭都官不愛之徒,時時作隊。”贊寧應聲答曰:“秦始皇未坑之輩,往往成群?!睍r皆善其捷對。鴻漸所道,乃鄭谷詩云:“愛僧不愛紫衣僧”也。
鄭谷詩名盛于唐末,號《云臺編》,而世俗但稱其官,為“鄭都官詩”。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曉,人家多以教小兒,余為兒時猶誦之,今其集不行于世矣。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一日會飲余家,劉原父戲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弊徒泽@。原父曰:“昔有鄭都官,今有梅都官也?!笔ビ犷H不樂。未幾,圣俞病卒。余為序其詩為《宛陵集》,而今人但謂之“梅都官詩”。一言之謔,后遂果然,斯可嘆也!
陳舍人從易,當時文方盛之際,獨以醇儒古學見稱,其詩多類白樂天。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西昆體”。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之?;蛟啤凹病?,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國朝浮圖,以詩名于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余少時聞人多稱之。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記其詩,有云:“馬放降來地,雕盤戰(zhàn)后云?!庇衷疲骸按荷饚X外,人在海門西。”其佳句多類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是可嘆也!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辭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逼渥帜松?、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閣筆。洞咸平三年進士及第,時無名子嘲曰“張康渾裹馬,許洞鬧裝妻”是也。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蹦耸嵌紵o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賈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本土羁椀茫艿脦缀??又其《朝饑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比酥^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構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故時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余少時猶見其集,其句有云:“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闭\佳句也。
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显疲骸R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仁巧揭鼗钠?,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庇嘣唬骸罢Z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
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yōu)劣也。余嘗于《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如千里馬,已發(fā)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后輩。文辭愈精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tài)。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闭Z雖非工,謂粗得其仿佛,然不能優(yōu)劣之也。
呂文穆公未第時,薄游一縣,胡大監(jiān)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呂甚薄??陀凶u呂曰:“呂君工于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云:“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耳?!眳温勚?,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焙鹪唬骸按颐髂甑诙思暗?,輸君一籌?!奔榷伟褚嘀惺走x。
圣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一聯(lián)云:‘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云:‘患肝腎風?!钟小对佋娬摺吩疲骸M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局^詩之好句難得耳,而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于其詩,如“內中數(shù)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彪踉獘?,高祖子,新、舊《唐書》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畫錄》略言其善畫,亦不云其工蛺蝶也。又《畫斷》云:“工于蛺蝶?!奔耙娪诮ㄔ姞??;蚵劷袢思乙嘤械闷鋱D者。唐世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于唐賢詩句,遂知名于后世。當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于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于不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么生”、“何似生”之類是也。陶尚書谷嘗曰:“尖檐帽子卑凡廝,短靿靴兒末厥兵?!薄澳┴省?,亦當時語。余天圣、景祐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王原叔博學多聞,見稱于世,最為多識前言者,亦云不知為何說也。第記之,必有知者耳。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闭f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睍r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粗頓異也?
松江新作長橋,制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云頭滟滟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lián)句,無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
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尤善為詩,而多稱引后進,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圣俞平生所作詩多矣,然公獨愛其兩聯(lián),云:“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庇帧靶跖J魚繁,露添莼菜紫?!庇鄧L于圣俞家見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lián)。余疑而問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極致,豈公偶自得意于其間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獨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
楊大年與錢、劉數(shù)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來玉宇烏先轉,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為佳句也。又如“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其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蓋其雄文博學,筆力有余,故無施而不可,非如前世號詩人者,區(qū)區(qū)于風云草木之類,為許洞所困者也。
西洛故都,荒臺廢沼,遺跡依然,見于詩者多矣。惟錢文僖公一聯(lián)最為警絕,云:“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迸釙x公綠野堂在午橋南,往時嘗屬張仆射齊賢家,仆射罷相歸洛,日與賓客吟宴于其間,惟鄭工部文寶一聯(lián)最為警絕,云:“水暖鳧鷖行哺子,溪深桃李臥開花?!比酥^不減王維、杜甫也。錢詩好句尤多,而鄭句不惟當時人莫及,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
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當天圣、景祐之間,以詩知名。余謫夷陵時,景山方為許州法曹,以長韻見寄,頗多佳句,有云:“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文華蜀錦張?!庇啻鹪疲骸皡④姶核紒y如云,白發(fā)題詩愁送春?!鄙w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發(fā),野思到春如亂云”之句,故余以此戲之也。景山詩頗多,如“自種黃花添野景,旋移高竹聽秋聲”,“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之類,皆無愧于唐諸賢。而仕宦不偶,終以困窮而卒。其詩今已不見于世,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其寄余詩,逮今三十五年矣,余猶能誦之。蓋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詩淪棄亦可惜,因錄于此。詩曰:“江流無險似瞿塘,滿峽猿聲斷旅腸。萬里可堪人謫宦,經(jīng)年應合鬢成霜。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文華蜀錦張。異域化為儒雅俗,遠民爭識校讎郎。才如夢得多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與竹枝娘。典詞懸待修青史,諫草當來集皂囊。莫謂明時暫遷謫①,便將纓足濯滄浪?!?
①“明”,《歐陽文忠公文集》作“平”。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于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后又云,降于亳州一舉子家,又呼舉子去,不得,因留詩一篇與之。余亦略記其一聯(lián)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鄙裣墒鹿植豢芍湓婎H類曼卿平生,舉子不能道也。
王建《霓裳詞》云:“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薄赌奚亚?,今教坊尚能作其聲,其舞則廢而不傳矣。人間又有《望瀛洲》、《獻仙音》二曲,云此其遺聲也?!赌奚亚?,前世傳記論說頗詳,不知“聽風聽水”為何事也?白樂天有《霓裳歌》甚詳,亦無“風水”之說,第記之,或有遺亡者爾。
龍圖學士趙師民,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為人沈厚端默,群居終日,似不能言,而于文章之外,詩思尤精,如“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前世名流,皆所未到也。又如“曉鶯林外千聲囀,芳草階前一尺長”,殆不類其為人矣。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余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余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戲曰:“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若寬韻可自足而輒傍出,窄韻難獨用而反不出,豈非其拗強而然與?”坐客皆為之笑也。
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惟天圣二年省試《采侯詩》,宋尚書祁最擅場,其句有“色映堋云爛,聲迎羽月遲一作馳①”,尤為京師傳誦,當時舉子目公為“宋采侯”。
①“一作馳”三字原缺,據(jù)《叢書集成》本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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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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