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弄堂口,有一群裁縫爺叔。
過去,他們是生活的必須。逢年過節(jié),買塊布匹,做一身新衣裳。
現(xiàn)在,找上門的常是縫縫補補的活兒。
雖然平常不會想起,但需要的時候可能還得點評上找找。
常德路、順昌路、南昌路上,四個裁縫帶著各自所在街道的氣質(zhì),一坐幾十年。
弄堂裁縫的煩惱
“一般人家要給我拍小照,我不給伊拍喔,拍就趕了跑。”
朱師傅埋頭踏著縫紉機,眼鏡滑到鼻尖卻目光如炬,敏銳地察覺到手機鏡頭正對著他,輕描淡寫地開了句玩笑。
“此地儂手機上查得到的?!彼^也不抬,慢悠悠地說道,“我此地有個特點,從早上8點擺到晚上9點。”
身后一塊廣告牌
羅列了他的各種業(yè)務(wù)
他的縫紉鋪迓在常德路、武定路拐角的弄堂里。果然,網(wǎng)友在大眾點評上給他建了個條目:“縫補小店”。
有人評價說:“夫妻老婆店,開了好多年了。一樓進出口放著架老式縫紉機,各種配件、零碎堆放著,承接減褲腳、改大小、縫補、修拉鏈……”
二十年前,朱師傅夫婦剛來做裁縫時,武定路上是馬路菜場。斜對面靜安楓景苑那里還是一片老房子,裁縫鋪就擺在一樓的門面房里。
“所以我此地多數(shù)是老客人?!彼f,“有的人搬到老遠,浦東、松江、閔行……特地跑過來?!?br />
常德路、武定路口
周邊這些年變化很大
城市不斷更新,常德路現(xiàn)在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六車道大馬路。馬路對面的工地傳來敲打聲,相信很快就會有高樓拔地而起。
而武定路上開出了十多家風格各異的酒吧、餐廳,如今是城中的“新老外街”。
外國人路過街角,成了朱師傅的新客戶。
“我這里外國人生意大概占20%?!彼f,“現(xiàn)在交流也方便,伊拉想講啥,手機上翻得出中文的?!?br />
此刻,他正在給一只舊布包的肩帶拷邊,據(jù)說是一位外國女士拿過來的。
“伊尋了我兩趟了,本來不想幫伊弄的,煩唻。昨天夜里已經(jīng)弄了一個半鐘頭了。”他說。
是一位外國女士
拿來縫補的
肩帶磨損得厲害,毛毛拉拉地露出了白色的襯里,縫補起來很麻煩。不知為何,包的主人卻對它特別鐘愛。
早年朱師傅還幫人做衣裳,這兩年不做了,專注于縫補修改。
他解釋說:“現(xiàn)在做一條褲子一百多塊,買條褲子只要三十多塊,儂哪能講?”
成衣便宜了,生活節(jié)奏也快了,有些人來改衣裳,竟然就忘記拿回去了。
有次,一位客人請他改條裙子,足足隔了三年才想起過來拿,說是之前出國去了。
時間隔得太久,客人的身材都變了?!耙林v我衣裳改大了。我講:三年前,儂肯定比現(xiàn)在胖。但是沒辦法,我只好再改一趟?!?br />
“前后總共改了兩趟,收一趟鈔票?!彼πφf。
里面裝滿了
客人沒來拿的衣服
如此健忘的客人還為數(shù)不少。朱師傅搬出一個大籮筐,里面全是被遺忘的衣裳。
“喏,這條裙子還是新的,放在此地三四年有了?!?br />
“這件羊毛衫鈔票付脫了,一直沒來拿?!彼贿叿瓛?,一邊回憶衣服的“身世”,“鈔票付脫的少,所以這件我記得的?!?br />
縫了個裝飾補丁
客人付了錢卻沒來拿
大多數(shù)衣服都是先改后收費?!叭思抑v:‘我褲子放儂此地,儂怕我跑脫啊?’結(jié)果白改了?!?br />
“我倉庫里廂還有三只籮筐,衣裳加起來一百件有的,辰光最長的大概有十年了。”
“老討厭噢?!敝鞄煾蛋l(fā)出感嘆,“放了占地方,丟又不好丟。萬一人家來拿呢?”
二
每個裁縫都遇到過朱師傅這樣的煩惱。
所以每當顧客交代完自己的需求,王賢國都要先說上一句:“鈔票先付掉”。
他操著一口寧波口音的上海話,講話聲音洪亮急促,給人的初始印象有些兇。
沒辦法,這些年遇到不少衣服“丟”在這里的情況,因此他改變了規(guī)矩。
他的“王記裁縫鋪”,在順昌路的祥順里開了四十多年了。
雖然只是一方弄堂口的空間,但家當齊全,頗有現(xiàn)在工作室的樣子。
麻雀雖小
五臟俱全
吃飯家伙是蝴蝶牌縫紉機、老式拷邊機,墻上掛著各色拉鏈、經(jīng)營許可證,頂上還吊著一只小風扇。
縫紉機邊上的熨燙臺,到了晚上就是收納東西的儲物柜。角落里擺放著各種裁剪下來的褲腳管。
墻上貼著一張打印的A4紙,上面寫了霸氣的六個大個字:“無微信,付現(xiàn)金”。
但原因也有幾分無奈。
“我不會弄呀。我現(xiàn)在幾歲儂曉得?89唻?!?br />
“我14歲學生意,格辰光還沒解放唻。剛剛抗戰(zhàn)勝利?!?br />
做裁縫75年了
是名副其實的老裁縫
做裁縫的75年里,王賢國先后做過零工、上門裁縫。改革開放個體經(jīng)營放開后,他在順昌路的弄堂口縫補至今。
“后來我去領(lǐng)了只營業(yè)執(zhí)照。格辰光還是盧灣區(qū),第一批7只執(zhí)照當中我一只,早伐啦?再早沒嘞。”他說。
他的兩臺蝴蝶牌縫紉機都伴隨他30年朝上,拷邊機也“毛40年了”。
“30年前頭,一般工人小青年拿36塊工資辰光,新的縫紉機要156塊唻?!?br />
“格辰光縫紉機,一般人家就結(jié)婚辰光買?!?br />
陪伴王賢國
三十多年了
靠著他腳踩裁縫機,幫家里的四個兒子置辦了婚事。
曾經(jīng)生意興旺的時候,弄堂口門庭若市。
“來裁衣裳的人多得來,天天早上排隊,下半天也排隊?!?br />
王賢國就手寫了號碼牌,發(fā)號排隊,和現(xiàn)在吃飯等位一樣。
“發(fā)牌子排隊也吵相罵,也不來事。有兩個出去兜一圈再回來,好了,挨在后頭了。乃末伊急死了?!?br />
祥順里弄堂口
這條路保留了濃郁的市井氣
現(xiàn)在來的顧客也不少,不時排上三兩個人。相熟的老顧客不忘打趣他兩句。
“儂格生意太好唻,都要尋儂。老實講,別的地方我不去的。”戴著金絲邊墨鏡的爺叔,等候裁剪褲腿的時候,倚靠在木柜邊說道。
“我顧客多,我哪能會記得牢吶?!蓖踬t國戴著老花眼鏡,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回復。
“呦,儂蠻有成就呃。”
裁剪、拷邊、熨燙完之后,王賢國把褲子交到爺叔手中,不忘夸上一句“格條褲子著得漂亮呃?!?br />
“我澳門買得來的哦,儂覅講,買脫我2000多塊港幣哦?!睜斒宀幻獾靡?。
見過世面的王賢國,并沒有被嚇到:“澳門有啥稀奇啦。剛剛一個人褲子,600多塊美金。”
收到的現(xiàn)金,他順手放進上衣口袋。
縫制了一個口袋
方便隨手放現(xiàn)金
王賢國專門給自己Polo衫上縫制了一個白色小袋,剛好蓋住衣服的logo。
衣服是兒子給他的,世界名牌 Polo Ralph Lauren,不過他也不認得。
“現(xiàn)在我屋里的衣服穿得光?。看┎还?。都伊拉覅穿了,丟我房間里?!?br />
問及什么時候準備退休,王賢國笑了笑:“做到此地房子拆脫,或者人死脫,結(jié)束?!?br />
再問也有些無奈:“我沒有勞保呀。我哪能退休法子?”
好在開的時間久,附近街坊鄰居多,一個月也能賺到四五千元。
“我也不和你講唻。工作去了?!崩喜每p又往縫紉機上纏上了線,準備繼續(xù)工作了。
三
南昌路278弄門口曾有一道特別的風景線:兩位裁縫師傅各占一邊,“演奏”縫紉機雙重奏。
記錄了兩人在弄堂口
踏縫紉機的畫面
然而等到我們5月20日過去的時候,縫紉機已經(jīng)不見了。
兩位師傅脖子上各掛著一根皮尺,坐在凳子上等生意。
街坊鄰居親切地叫他們“大裁縫”和“小裁縫”?!袄贤恋亍倍际熳R他倆,因為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三四十年了。
大小裁縫只得
干坐在弄堂口
大小裁縫和街坊關(guān)系很好,談笑風生。但他們倆的關(guān)系,卻并不那么和諧。
大裁縫說小裁縫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兩個人曾為了爭生意“打相打”。
小裁縫說:“幫幫忙哦,我會要伊帶?”
他說兩人是師兄弟,其實還是親兄弟,彼此不和并非為了生意,而是為了父親留下的房子。
中間像有條
隱形的三八線
上海的每個角落都會有這種“老娘舅”節(jié)目里的狗血故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啊。”小裁縫感慨地說。
雖然坐在同一個弄堂門口,但兩人之間像劃著一道明顯的三八線,彼此連一個眼神都不給對方,各自做著老客戶的生意。
大裁縫接到一個修改Polo衫的“生活”。由于穿洗了多次,衣服松垮,越變越長。大裁縫把下擺裁掉一條邊,把它改短。
“做做要一個鐘頭,收25塊。現(xiàn)在保姆都要35塊一個鐘頭。但是沒辦法,不做,就一分錢都沒有?!彼麌@息說。
掛了一條皮尺
表明自己裁縫的身份
做了三四十年裁縫,兩人經(jīng)歷了這個行業(yè)大起大落的歷史。
大裁縫說:“埃個辰光上山下鄉(xiāng)的人回來了,沒衣裳穿,都來做衣裳。裁一條褲子只要6角,幫人家全部做好是15塊,人家排隊來裁。”
“格辰光我忙得來沒空吃香煙。最多一天好賺七八十塊,當時工人工資只有36塊?!?br />
小裁縫說:“80年代剛剛改革開放的辰光好做,臺子上擺滿了布頭,我有三個徒弟,夜到都要開夜工。”
裁縫這個行業(yè)
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
這個行業(yè)衰落得很快。
現(xiàn)在他們倆類似朝八晚五地上班,但生意早就大不如前了。
大裁縫說:“連香煙鈔票都混不出來了?!?br />
小裁縫說:“現(xiàn)在連自家也顧不上,不要講帶徒弟了。”
大裁縫今年67歲,他原本計劃著過兩三年就退休,不過等6月2日我們再去的時候,弄堂口只有小裁縫了。
“大裁縫之前就生毛病了,一直撐著,在地段醫(yī)院吊鹽水。不過伊講不合算,要到鄉(xiāng)下老家去看,那里好報銷。”弄堂口的爺叔介紹說。
初中畢業(yè)之后就開始在上海憑手藝吃飯的大裁縫,或許會怪自己的這門手藝。
他說過:“這短命手藝,沒用場了。”
不知道小裁縫還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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