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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一朝，由于皇帝的喜好，以及大規(guī)模新建宮殿、道觀的需要，宮廷畫師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他們腰間佩戴魚飾，朝會時站在眾藝官的最前面，領(lǐng)取的俸祿跟文官一樣被稱為“俸直”，在以前他們只能跟別的工匠一樣領(lǐng)“食錢”。半生窮困潦倒的李唐終于等到了春天。

然而畫院里名家薈萃，他不能不感到壓力山大。

王希孟 千里江山圖故宮博物院藏

那位比他小了40多歲的“學(xué)長”王希孟，不久前完成了一幅近12米長的《千里江山圖》。此圖的用色取法唐代，構(gòu)圖和山林的造型則取自北宋大家。得到皇帝和大臣的一致贊賞。

李唐沒有王希孟的絕頂天才，但他沉得住氣、肯下苦功，而且活得夠久。自進(jìn)入畫院，昔日的民間畫師得以盡觀皇家珍藏。在王希孟去世的5年后，他畫了這幅《萬壑松風(fēng)圖》。

李唐 萬壑松風(fēng)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黑色的石壁深沉厚重，層層褶皺像是被巨斧劈開的裂痕。盡管絹的顏色因為年代久遠(yuǎn)變暗了，松針之間的排列組合、樹石流泉的銜接依然清晰可辨。

在這幅畫里，李唐回歸了宋初范寬的傳統(tǒng)，那鋒利如劍的遠(yuǎn)山則學(xué)自唐人。但他并沒有一味模仿范寬，塑造令人生畏的自然奇觀。

此時的李唐，筆下分明有劈山裂石的千鈞之力，卻將它小心地控制在一個游刃有余的范圍。他將關(guān)注的重點轉(zhuǎn)向內(nèi)部：一個有松林流水、云影變幻的深邃山谷。

李唐學(xué)不來王希孟的恣意縱橫，就像王希孟做不到李唐的沉穩(wěn)內(nèi)斂。這中間有年齡和閱歷的差距，也有性格的迥異，但并不妨礙這一老一少、一收一放的畫作成為畫院不朽的山水雙璧。

如果歲月靜好，李唐大概率會繼續(xù)在畫院混到一個不錯的職稱，領(lǐng)著優(yōu)渥的養(yǎng)老金安度晚年?？墒敲\卻跟他開了個玩笑。

1127年，《萬壑松風(fēng)圖》完成的3年后，金兵攻陷汴京，在城中大肆搜掠，擄走徽、欽二帝及皇族、百官、工匠無數(shù)。

李唐僥幸逃過一劫。他帶上謀生的紙筆，經(jīng)太行山逃至南京，又因金兵南下逃到明州，一度在海上漂泊。后來他輾轉(zhuǎn)至越州，最終在1131年來到臨安。

朱銳 溪山行旅圖冊頁 上海博物館藏

此圖源自宮廷畫師朱銳在南逃過程中的經(jīng)歷

四年多的東逃西竄、風(fēng)餐露宿，很難想象這個80歲的老頭兒是怎么挺過來的。雖然他在汴京的上流圈子里受人尊崇，但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彷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在街頭賣畫的日子。

他重操舊業(yè)，“貨楮畫以自給”。然而市井的小民并看不上他那有古人之風(fēng)的高雅山水，當(dāng)年宋徽宗欽點的藝考第一潦倒街頭。他這樣調(diào)侃自己：

雪里煙村雨里灘，為之容易作之難。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佚名 牡丹圖 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早知山水畫“不入時人眼”，李唐是否真的會“多買胭脂畫牡丹”？多半是不會的。在民間賣畫半生的他怎會不知道世人對濃妝艷抹的偏愛。即使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要改也還來得及。

他畫了一幅《采薇圖》，講的是伯夷、叔齊“寧可采薇充饑也不食周粟”的故事。

懸崖之上，峭壁之下，伯夷雙手抱膝，目光炯炯；叔齊右手手指抵地，傾身向前。雖然二人瘦得面色發(fā)青，卻悠然自得，談笑如常。

李唐 采薇圖 故宮博物院藏

世人多以為李唐此畫是諷喻那些投降金人的漢奸，其實這更是他對畫師生涯的明志。有些事不是不會，只是不愿。

也還好李唐沒有改畫牡丹。隨著南方局勢穩(wěn)定，朝中舊人認(rèn)出了一幅市場上的李唐山水，再次將他從民間發(fā)掘。

被重新起用的李唐繪制了《晉文公復(fù)國圖》《文姬歸漢圖》等一系列有象征意義的歷史故事，其中承載的，是南宋君臣對中興的美好期望和自我激勵。

李唐 晉文公復(fù)國圖

大都會博物館藏

然而大餅即使畫得再美，也無法為骨感的現(xiàn)實充饑。

此時的朝廷百廢待興，一大批重要機構(gòu)等待重置。朝廷連像樣的宮殿都沒有，皇帝的御膳也不過“面、飯、煎肉、炊餅而已”。為了節(jié)省開支，再考慮到徽宗一朝因藝廢政，南宋始終沒有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實體畫院”。

李唐和其他南來的同僚們雖被稱為“御前畫師”，實際上不過是平日里在街頭賣畫，輪值日再入宮聽從皇帝調(diào)遣的“移動照相機”。賜予他們的所謂“金帶”，也并非什么特殊的榮寵，而是頻繁出入禁中所需的證件。

劉松年 冬景山水 故宮博物院藏

劉松年因居住在清波門，因此被稱作“暗門劉”

降薪降級是難免的，危機面前沒有被裁員已經(jīng)是萬幸。

失去豪華宿舍的御前畫師們和平民百姓一起生活在市井和田野之間。耳濡目染之下，心境和繪畫的主題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李嵩尤其鐘愛那穿街走巷的商販，馬遠(yuǎn)則畫下了手舞足蹈的農(nóng)民。

上圖：李嵩 貨郎圖故宮博物院藏

下圖：馬遠(yuǎn) 踏歌圖故宮博物院藏

史書記載李唐南渡以后“善作山水人物，最工畫?！??？梢娫诋?dāng)時，李唐畫牛的名氣已超過了他的山水。

初春時節(jié)，燕子飛回，冬天凋盡綠葉的樹枝上開出了淡淡的紅花。躁動的水牛不聽指揮，瘦弱的牧童只得跳上牛頭，努力掰轉(zhuǎn)牛角，逼迫其轉(zhuǎn)向。

李唐 牧牛圖 故宮博物院藏

如此具有生活氣息的場景，不是那些幽居深宮的畫師所能想見的。

畫牛是李唐晚年的一大樂趣，但真正奠定他南宋第一畫師地位的，還是他出神入化的山水。

他的《長夏江寺圖》完全可以當(dāng)作琴譜來欣賞。

打開這幅近3米長的手卷，從右至左，除了開頭處短暫的靜謐，緊接著就是如疾風(fēng)驟雨般的連音。青綠色的高大山峰高低起伏、連綿不絕，不給觀者一絲喘息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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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長夏江寺圖 故宮博物院藏

在手卷的結(jié)尾處，云煙出沒、巨峰隱沒。視線下移，只見兩個小人坐于大樹之下，似在低聲私語。正是在這里，“琴師”李唐手指一揚，急促的琴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顫動的琴弦在空氣中留下嗡嗡的余響。

演奏完畢，宋高宗在結(jié)尾處題下“李唐可比唐李思訓(xùn)”的跋語。

李思訓(xùn)，又稱大李將軍，被譽為是盛唐第一的青綠山水大師。這樣高的評價，后世的收藏家不但不認(rèn)為是過譽，反而皆稱“名下無虛士”。

注：李唐《長夏江寺圖》有三幅摹本傳世，上圖所引為故宮藏本。此處落款出自董其昌體，應(yīng)為明人補題

就像那急風(fēng)驟雨后戛然而止的琴音，歷盡大起大落的李唐已耗盡了最后的力氣。然而他留給后人的，絕不止是一個藝考狀元跌宕起伏的故事。他的傳奇如同震顫不止的琴弦，在接下來 900 多年的歷史中余音不絕。

蕭照，那個在太行中打劫李唐的強盜，拜了后者為師，并一路跟到杭州進(jìn)了畫院。他的畫里林木蒼茂，山石堅硬，一如他的老師。只是他把原本居中的山體推到了一邊，這是后來“馬一角”、“夏半邊”的先聲。

蕭照 山腰樓觀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李唐畫法，古厚中有生氣欲動，不必專以界畫為工。后人則步步邯鄲，雖以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為之，猶有遺恨，況其下焉者乎？”

后世學(xué)李唐的人不計其數(shù)，大多數(shù)人邯鄲學(xué)步，少部分人得到真?zhèn)?。即使是那少部分杰出者如唐寅，也以終難與之匹敵而悵惘嘆息。

在全國藝考拿過第一，在市井街頭賣過字畫；畫得了崇高的山水，也能為水牛傳神。臻于化境。

參考文獻(xiàn)

鄧椿《畫繼》

莊肅《畫繼補遺》

夏文彥《圖繪寶鑒》

汪砢玉《珊瑚網(wǎng)畫錄》

厲鶚《南宋院畫錄》

彭慧萍《虛擬的殿堂》

伊沛霞《宋徽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