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未破的尸體事件的家屬能保持這種拘留和冷靜。
在傷痛面前,他們在努力維持一種體面的尊嚴感。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衛(wèi)詩婕 編輯 / 金 焰
因為去年甘肅白銀連環(huán)殺人案的告破,我被派往當?shù)?,在采訪了第一個受害者“小白鞋”一家的故事后,我想到了1996年轟動一時的南大碎尸案。這起案件是否會有進展?這家人現(xiàn)在過得怎樣?這些念頭一直盤亙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
白銀系列殺人案中,有5起案件發(fā)生于上世紀90年代。盡管警方手握疑兇的DNA、指紋以及畫像,但苦于技術條件所限,十多年始終無法將真兇緝拿歸案。案件的告破得益于近年公安系統(tǒng)DNA數(shù)據(jù)庫的建立,2016年初,疑兇高承勇的一名遠房堂叔因行賄被采集DNA錄入數(shù)據(jù)庫,這才讓警方鎖定了兇手。
我因此對南大碎尸案的偵破頗懷期待:“當年沒有技術條件,現(xiàn)在有了,很可能有進展?!?/p>
最近,我終于去走訪了這一家,但結果并不樂觀——已有近10年,他們與警方?jīng)]有任何交集了。
從記者的角度,似乎并沒有什么最新的進展可寫。然而,刁家人帶給我前所未有的觸動。很難想象,一樁懸而未破的碎尸案中的家屬,能夠保持這樣的克制和冷靜。在傷痛面前,他們在努力維持一種體面的尊嚴感。所以我還是想寫下這些,因為任何亡靈,和其背后家庭的創(chuàng)傷,都不應該被遺忘。
1
從南京出發(fā)的火車行駛到姜堰,拐了一彎,北上去了。我落站,尋找南大碎尸案的家屬,據(jù)說他們定居在此。
我是在距離姜堰市區(qū)十幾公里的橋頭鎮(zhèn)一處機電設備廠見到刁日昌的,他是死者刁愛青的父親。平日里,刁日昌與老伴隨他們?nèi)缃裎ㄒ坏呐畠旱笮忝髯≡诮呤袇^(qū)。在剛剛過去的冬季,因女兒需要照看寒假歸來的孩子,兩位老人便搬來橋頭,幫助小輩照看廠子。
這是一座私人創(chuàng)設的小廠,擁有大約二十來個員工,是刁日昌的親家操辦起來的,現(xiàn)在,刁家人全體圍繞著這處廠子展開活計。孩子上學時,刁秀明也會來廠子里為職工做飯。
刁父到廠門外迎接我,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夾克衫,內(nèi)套夾襖和好幾件單衣,夾克衫上沾著機油。
他打開一間看起來像是辦公室的房門,請我坐下。房間里只有一張極為普通的辦公桌和幾把凳子,沒有任何陳設,他笑著說這是個很普通的廠子,收入勉強夠維持生計。
眼前的老父親是標準的農(nóng)民模樣,皮膚黝黑,右眼下方有一顆痣,笑起來時臉頰稍稍鼓起,眼角微微向下,像兩輪倒扣的新月。
對于女兒的命案遲遲未破,刁日昌竟是從頭到尾微笑著談論,禮貌、和藹。每當他說起“那個案子”,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此前通過檢索得知的殘酷案情,而眼前卻是刁父慈藹的笑容。
這種笑容無疑是出于善意。也許是因為面對我這個陌生人,他本能地不想讓我尷尬,又或許是想維持一種尊嚴。他一直面帶微笑,“沒有,沒有任何進展”,語氣始終努力保持正常和輕松,仿佛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已經(jīng)許久沒有媒體上門來詢問案件的進展了,我的出現(xiàn),多少讓他有些許的期待。
我能感覺到這家人對于被報道的態(tài)度略有分歧。對刁日昌來說,從內(nèi)心深處,他仍然希望通過社會的關注,為懸案迎來一個轉(zhuǎn)機。以往每一次記者到訪,他都一一接待,盡管報道發(fā)出后回響寥寥。
他的大女兒刁秀明對待媒體則冷淡得多。
2
刁秀明在電話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很多記者都上門找過,可有什么用?”
多年來,她多次向警方詢問案情進展,只得到過一句同樣的答復:“如果案情有進展會及時通知您?!?/p>
1996年1月19日,刁日昌接到從南京大學保衛(wèi)科打來的電話,詢問刁愛青是否在家,他這才得知,女兒離校失蹤已經(jīng)10天。緊接著對方用一種更為謹慎的語氣告訴他,“最近在南京各處發(fā)現(xiàn)了多包碎尸塊,很可能來自你女兒”。
當時南京當?shù)孛襟w對此案的報道多是這樣:“南京鬧市區(qū)多處發(fā)現(xiàn)整包的人體尸塊,共約上千塊,內(nèi)臟和頭顱都被煮過?!倍捎诋斈甑腄NA技術尚未引入刑偵,法醫(yī)只能通過尸塊上的體毛特征、肌肉纖維組織等確認死者為女性。隨后南京警方進行了大量排查,最終鎖定已經(jīng)失蹤多日的刁愛青。
刁日昌一家人在19日當天趕到南京,在警局做了筆錄,警方詳細詢問了刁愛青的身體特征以及衣物鞋子等信息。但自始至終,刁家人并沒有參與認尸,也未見到受害者遺體,刁日昌與刁秀明回憶,“警方勸我們別看,怕我們心理上承受不了”。
如何確認這樁碎尸案中尸首的身份確實是刁愛青,對于刁家人來說是個謎。他們從沒有親眼見過尸首,直到今天。他們有時甚至懷疑,南大碎尸案的受害者并不是自家的女兒,刁秀明時?;孟?,也許妹妹只是被人拐賣,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安然無恙地活著。
“你不能說公安不盡力?!钡笮忝髡f,案發(fā)后,有民警直接住在刁舍村,把刁家所有的親戚鄰居盤查了一遍。直到案發(fā)之后3個月,專案組才撤離南大。當時身為南大學生的知名網(wǎng)友“和菜頭”曾經(jīng)在博客文章中回憶起那段日子:“據(jù)說所有學生都要接受調(diào)查,提供事發(fā)當晚不在現(xiàn)場的證人?!薄熬綉屹p通告,公布了涉案的幾個提包和一條印花床單,希望市民提供線索,但限定破案的日期過了,毫無進展。”
3
去年年初,有兩個媒體的記者找上門來,刁秀明分別接受了對方的采訪。其中一個陪她去了南京,在經(jīng)辦這起案件的公安局,她們發(fā)現(xiàn),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刑警大多已退休或調(diào)離。
這次經(jīng)歷讓刁秀明郁悶了很久。她認為這是一個標志,意味著自此以后案件的偵破希望更加渺茫。
刁秀明后悔自己太聽話了,事發(fā)后僅在南京逗留了3天,刁家人就在南大校方的安排下回了老家,“警方正全力偵破,你們回去等消息吧”。沒想到這一等,就是21年。
電視上每出現(xiàn)一則失散多年的親人終于重聚的消息,每通告一起積案告破,刁秀明的心就會“揪一下”。有時她會幻想,妹妹有一天回來,告訴她自己多年來只是被拐賣了。
一點風吹草動和外界的關注都會讓這個家庭重燃起希望。2008年6月19日,網(wǎng)友“黑彌撒”在天涯社區(qū)發(fā)布的一篇關于南大碎尸案的猜想帖,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熱烈討論,由此推動了南京《現(xiàn)代快報》整版刊登相關報道,南大碎尸案在沉寂多年后再次浮出水面,不久后,南京警方來到家中為刁日昌采集血樣。
刁日昌一度以為案情有進展了,“不然不會時隔這么多年突然又要采集血樣”。但民警走了,就再也沒有來過。他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要重新采集血樣,警方到底掌握多少線索,案件的偵破還有多大希望。
刁秀明在電話里表示不再接受媒體采訪?!拔覀儙缀醪槐M?,這么多年,陰影一直籠罩著我們,還不如放下,過好自己的生活?!?/p>
我不再強求,臨出門時握了握刁父的手。從我們相見時,他始終保持著微笑,直到他的女兒在電話里拒絕采訪,我表示報道恐怕不便展開,他的笑容變得沒有剛才自然,隱約透露些失落,但他努力藏住,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
離開時,我忍不住給刁秀明發(fā)了一條微信:很抱歉給你的父親帶來一絲希望,又讓他失望??吹贸鏊行┦?,真的很抱歉。
兩個小時后,她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去她家晚餐,“只是盡地主之誼”。
4
刁秀明騎著一輛電動車出現(xiàn),平日里她也騎著這輛電動車往返于姜堰市區(qū)的家和十幾公里外的機電設備廠。載我穿過幾條小道,拐進了一條胡同,她家自蓋的二層樓房就藏在其中。
院子里晾著剛洗不久的衣服,三兩棵盆栽,女主人全職料理家中瑣碎的一切,她的任務,是照顧家人和工廠職工的三餐。晚飯后是屬于她自己的時間,她提醒我必須7點前趕到教堂做禮拜,這是她雷打不動的安排。
信教是案發(fā)后第4年的事情?!拔ㄓ行叛隹梢宰屛业男撵`獲得安寧”,她這樣說。
1995年12月,刁秀明新婚。同時,19歲的刁愛青在姐姐婆家的幫助下進入南大信息管理系現(xiàn)代秘書與微機應用專業(yè)成教脫產(chǎn)班(??疲┚妥x。噩耗在1月傳來,可怕的是,此時刁秀明已有身孕,只是自己渾然不知。
隨父親從南京回姜堰后,還未從幾乎令人暈厥的噩耗中緩過來,她就得在第二天趕往單位上班。胎兒在3個月時流產(chǎn),刁秀明在死寂中躺了一個月。
她已經(jīng)記不清家中哀傷的沉默延續(xù)了多久,“總之很長”。妹妹是最小的孩子,學習好,也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有時父親會無來由地發(fā)脾氣,“那時多半是想到她了”。母親“自那件事后,身體一直不好”。
關于刁愛青的一切,刁家諱莫如深,誰也不會主動提起。如今,沈高鎮(zhèn)的老宅已經(jīng)空置許久,只有刁日昌偶爾回去,把自家的田地種一種,但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任何屬于刁愛青的物件了。
一個生命在世上存在過的痕跡已經(jīng)完全蒸發(fā),但對其親生父母來說,烙印是無法抹平的。刁日昌夫婦仍然會不時夢到小女兒活著的樣子,可醒來后,他們不會將這種夢境告訴任何人。
去年年初,新京報對南大碎尸案家屬回訪的報道中,以“如果兇手有懺悔,我們寬恕他”為標題。提起此事,刁秀明翻出圣經(jīng)經(jīng)文給我誦讀:人所做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神都必審問。
在刁秀明家中的樓梯間,一條長約兩米的橫幅靜靜地躺在其中,“南大碎尸案”的字樣醒目地扎在紙上。那是丈夫曾經(jīng)提議去鬧一鬧,希望借節(jié)點引起注意。
這個提議最終被刁秀明否決了。她覺得像電視里的新聞那樣,家屬跪在校門前燒紙錢,拉橫幅,太難看了?!耙@得別人的同情嗎?我們不需要?!?/p>
5
教堂里,人們唱著贊頌耶穌的歌曲,刁秀明坐在禮堂偏一側(cè)的設備室內(nèi),對著電腦放牧師需要的ppt。她用渾圓的聲音跟著唱,氣息輕快。
盡管在一個小時之前,提起在杳無音訊中度過的21年,她的語氣還有些許怨懟。去年的南京之行,她在南京大學吃了閉門羹,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切隨風而去。
但又怎會不想等到案情水落石出?刁日昌今年69歲了。他的老岳父,刁愛青的外公,于前年在遺憾中離世,老人家臨終前,仍掛念著孫女的案子,留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即便在我摸到沈高鎮(zhèn)刁舍村老家,刁家人已經(jīng)搬離多年,周邊的鄰居還在向我追問,他家姑娘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根據(jù)公安公布的信息,最終碎尸第一現(xiàn)場并未找到,這意味著偵破難度極大。刁家清楚這一點,他們有時甚至忘了自己還在等待。
我不時會想起那個下午。夕陽下,刁父送我出門,老妻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衣服,背影佝僂,頭發(fā)全白。我記起在之前的報道中,有記者想與她交談,一聽說來人是來詢問“女兒的案子”,她轉(zhuǎn)身就跑。
我最終沒敢上前詢問她是否還掛念亡女,你期待她說什么呢?
他們的亡女,至今因沒有尸骨,無法立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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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96年南京刁愛青案看這里!南大碎尸案:21年懸案背后一個家庭的傷痛》援引自互聯(lián)網(wǎng),旨在傳遞更多網(wǎng)絡信息知識,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與本網(wǎng)站無關,侵刪請聯(lián)系頁腳下方聯(lián)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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