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拉線

文 | 路也

我的好友綠狐忽然對我說:“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為什么總是能看到飛機拉線,是不是咱倆都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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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這話時,聲音清亮,與我并排坐在車子的后座上,她正要去往她那個城的火車站送我。車窗外面,是寒冷和虛妄,是年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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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還真是的呢,我們倆在一起,看過星星,看過月亮,看過云,看得最多的竟然是并不常見的飛機拉線。好像只要倆人碰到一起,就不再腳踏實地了,看不見地上的東西了,而是一直仰著頭,發(fā)呆,看天。飛機拉線也很奇怪,專門出現(xiàn)在我們倆的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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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狐確實是可以陪我一起看天和發(fā)呆的人,只要跟她在一起,我便可以毫不猶豫地扔掉甚至完全忘記手中所有事務(wù),立刻變得腳不點地,幾乎一下子就上了房頂,騎著掃帚,飄浮在了半空,與她一起,變成天地間兩個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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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意偶爾地甚至經(jīng)常地成為與社會脫軌的閑人,是我們倆的共同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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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肯這樣做,大家都忙成了社會棟梁。有一天下午三點鐘,天高云淡,我搭乘別人的車子從學(xué)?;丶遥宦妨牡瞄_心,這時剛好路過一個咖啡館,我提議停車進去喝一杯咖啡,不料對方立刻否定了這個提議,并旗幟鮮明地出具理由:“我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應(yīng)該回家抓緊時間寫論文。”我當(dāng)時自慚形穢,不敢再堅持,遂想起魯迅先生的話:“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焙冒桑页姓J(rèn),我則正好相反,把別人工作的時間都用在了喝咖啡上,如此懶散,且從不羞愧。

  三十歲的時候,我的個人生活由復(fù)數(shù)變單數(shù),重獲自由,綠狐則與家里先生常年兩地分居。那時我們倆都算是快樂的女單身,兩個人的身形和舉止,看上去都屬于那種弄丟了錨而難以固定在岸上的。我倆常常一起跑到學(xué)校附近的金雞嶺去溜達。倆人一同出門,總是像出籠的小鳥那般快活,似乎拋在身后的是各種型號大大小小的籠子,終于從它們之中逃了出去。我們很快就到了半山腰。有一條盤山路旁放置了一些水泥電線桿,側(cè)臥草叢。我們就找一條電線桿子坐下來,一坐一下午。往往是在深秋、隆冬或者早春時節(jié)吧,曬著太陽,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半仰著臉。陽光溫煦,淡藍色天幕上,云總是在不緊不慢地飄著,頭頂上有高高的黑色樹杈伸出去,襯著這藍白兩色,天地之間,幾乎能看到時光悠悠走過的巨大身影。忽然,由南往北,天空中出現(xiàn)了兩道長長的白色霧線,把頭頂上的那塊天空硬是劃分成了東西兩個區(qū)域,“飛機拉線!”我們幾乎同時欣喜地叫出來。也許那架拉出線來的飛機,還能被約略地看到,正在高空上奔跑著,而等它完全不見了蹤影之后,那兩道平行線仍然留在藍天上,像一行或者兩行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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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坐在那里看天,看飛機拉線,發(fā)呆一下午,只差去拍著手唱那首兒歌了:“飛機飛機天上轉(zhuǎn),滿天劃滿銀線線,飛機飛機天上飛,一飛飛到云里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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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狐后來調(diào)動工作,去了海邊。我們相隔近千里,坐火車常來常往,差不多把膠濟鐵路線當(dāng)成了客廳。只要跟綠狐在一起,案頭上電腦里的腐朽文件們便會很有自知之明地全部緘默,它們的主人開始格外關(guān)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每一個季節(jié)都變得正宗。有趣的是,有時我們走在城市里,抬頭會發(fā)現(xiàn)飛機拉線,有時是在校園里,會發(fā)現(xiàn)飛機拉線,更多的時候,是在野地里時,能看到飛機拉線。飛機拉線,仿佛命運,在天空中,一直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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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冬天,我去了島城。我和綠狐一起去爬她家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山的途中,看到一個防空洞,旁邊的枯樹枝在透明的空氣里,有疏薄之美。此處的山與我所在省城的內(nèi)陸的山很不相同,那邊的山多土,悶墩墩的,種滿柏樹,是儒家;而島城這邊的山則以石頭為主,褐色花崗巖全像海中礁石,有的平坦直立,直接長成了紀(jì)念碑的模式,山上種的大多是松樹、油松,而山形骨骼清奇,想必是道家。如此說來,頭頂上那片覆蓋著全省的天空,瓦藍瓦藍的,應(yīng)該是基督了??旖咏巾敃r,綠狐一步步地走近一面懸崖,我擔(dān)心一陣風(fēng)會把她吹下去,我在后面看著心驚,腿發(fā)軟,縮著不動,聲調(diào)驚恐地喊她快快停下,回頭是岸,而她則嘲諷地回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又勇敢地往前邁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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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我正被某個事件困擾,即使它早已成了明日黃花,我仍能感覺到是它把我拋到了命運的背陰處。它像一根刺永遠地扎進了我的命里,怎么也拔不掉,走到哪兒都得攜帶著它,與它共存亡。當(dāng)生活抹掉了表面那層松軟肥嫩的奶油以及果醬做成的裝飾圖案之后,緊接著底下裸露出來的深棕色蛋糕胚并不可口,而是粗糙的,甚至是丑陋的。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的日子了,我一直在不停地旅行,幾乎把旅行當(dāng)成了事業(yè)和使命,痛苦可以自帶驅(qū)動力,成為引擎,讓我無法停止。我想用身體奔走的速度和奔走的反作用力所制造出來的巨大慣性把這根尖銳的刺從我的肉里拋甩出去,與它徹底脫離,丟棄到異鄉(xiāng)的茫然的風(fēng)中。我拉開門,帶著簡單的行李,專去僻遠之地,專去荒原大漠,專去無人之處,我漫山遍野地跑,想把這天、這地、這遮遮掩掩的過去以及去向不明的未來,一起從血液里放出去!倘若我有綠狐的勇氣和智慧的三分之一,都不至于用這么多年如此認(rèn)真地做出一樁錯事,最終把自己逼到如此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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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達山頂之后,我們倆站在一塊磐石之上,越過教育、金融和政府大樓,望向遠處,往南,看見了大海。大海沒有蓋子,與藍天坦誠地面對面,二者在相互校對。忽然,在已經(jīng)偏西的陽光里,空中出現(xiàn)兩道白色霧線,拖在一架飛機后面,正在快速地不斷地拉長著,“快看,飛機拉線——”倆人翹首而望,臉孔幾欲與天空平行。那條白色霧線從東北往西南延伸過去的,似乎還聽到了飛機的轟鳴,這個冬日的下午刮著大風(fēng),把那兩道白色霧線吹得仿佛略略有點兒彎曲了,一陣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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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的天空看上去正在上升,似乎打算把我?guī)ё?。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架飛機,天空一馬平川,正加大油門往前奔,頂著大風(fēng)往前奔,青筋暴露地往前奔,跑丟了鞋子往前奔,后面被一把刀剁著往前奔,被一把斧頭砍著往前奔,被一道光追著往前奔,馱著磅礴的落日往前奔,這時候除了自己的內(nèi)心,什么都看不到,兩眼發(fā)黑。至于那兩道橫跨在空中的白色霧線,是一場風(fēng)馳電掣的虛無,與其說是體內(nèi)迸發(fā)出來的對自由的向往,倒不如說是在體內(nèi)蓄積了太多的苦悶,釋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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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我忽然想禱告。我開始默念那段著名的禱告文字:“上帝,請賜予我平靜,讓我接受我不能改變的;請賜予我勇氣,讓我改變能改變的;請賜予我智慧,讓我辨識這兩者。過好我的每一天,享受你所賜的每一刻,把困苦當(dāng)成通往平安的道路……”一架銀色飛機以及它拉出來的霧線對于目光的牽引,對于靈性的召喚,使人不知不覺地仰望,尤其是讓這站在山巔的人,感受到了來自永恒的上方的教誨,懇請將自己從卑微和罪中救拔出來,返回天堂。這可以望得見的海,這山巔,這巨石縫隙里生長著的一棵棵碧綠的油松,這山澗的積雪,這登攀的石階,它們此時此刻,與這一切之上的透明空氣和高遠天空,以及環(huán)繞并穿透了天空和空氣的柔和光線,加之風(fēng)的大回旋和風(fēng)的各個小側(cè)面,不正構(gòu)成了一座完美的教堂嗎?也許,飛機和飛機拉線,正如同人類在這座教堂的穹頂創(chuàng)作出來的某一部分壁畫,代表著人類重返天堂的夢想。這一時刻站在空茫荒野里認(rèn)真看飛機拉線的這兩個人,若非遲鈍,便會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周圍大自然中的事物,無論是一塊巖石,一朵云,一棵松樹,一片草葉,一只麻雀,一枝待放的蠟梅,還是一片越冬的菜畦,它們與她們自己,本是同根生。此時此刻在高處飄飄欲仙的這兩個人,一定比囚禁室內(nèi)或行走街區(qū)的任何時候都要幼小和單純,也有著更美好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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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綠狐又坐火車到我這邊來了,我們又一起去了本城的鵲山。那是一個一月中旬的下午,天冷。山上全是青色巨石。這座山真是省城這邊山系中的一個例外,多巨石多險石多怪石,似乎屬于島城那邊的山系,像是從那邊搬運過來,安放在這里的。我穿得像一只笨熊,松垮的鞋子無法抓緊地面,幾乎是一點一點從山下往上蹭,而綠狐一直在我前面,輕松地把一塊塊巨石踩在腳下。終于到達了山巔,一起站在一大塊巨石上向四周望去。北面有好大的一個人工湖,邊界規(guī)則,藍藍的,斜仰在大地上,與它上面的天空是同一顏色,兩相呼應(yīng)。西北方向,小村莊包裹在干枯的樹林子里,陽光把樹梢映照得發(fā)亮,喜鵲繞樹三匝之后,總算穩(wěn)落在了枝頭。往南看到了黃河,這條苦悶的河正在經(jīng)歷凌汛,偶見河面上的冰塊。再轉(zhuǎn)向東南一點,河上德國人修建的那座鐵路大橋還在,這水上的鋼鐵構(gòu)架并不像石板橋小木橋那樣僅僅發(fā)出“逝者如斯”的感慨,而是進行著邏輯嚴(yán)密的思辨。我對綠狐說“自從有了高鐵,這座百年鐵路橋就廢棄不用了”。像是為了證明我的話是錯的,緊接著一輛綠皮火車就進入視野,從這座鐵橋上轟隆隆地穿過。而此時站在鵲山上,朝遙遙東面看去,中間隔著一大片低洼平坦的田野,可以看到對面正是那座叫華不注的山,我們開始暢想那幅著名的。天上幾乎沒有一絲云,天空是靜靜的鉆石藍,襯托著突兀巨石形成的山際線,輪廓分明,像是在古代。李白當(dāng)年曾經(jīng)來過此地,他圍繞這座小山泛舟的那天,這里的山形和天空,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吧。忽然,天空中出現(xiàn)了兩道平行霧線,“看,飛機拉線!”我們一起歡呼著,從西南往東北,只見兩道緊挨著的平行霧線斜斜地橫過天空,經(jīng)過山頂,瀟灑而去。整個鵲山似乎一下子挺直了石青色的脊背。從我們站立的角度看過去,這兩道白線馱著整個藍天,或者說,藍天是在以這兩道橫線為軸來鋪展開來的。當(dāng)那兩道較細的霧線在空中漸漸變淡之后,它們中間的界線變得模糊,看上去似乎就成了一道朦朧的粗線了。大約由于站在山巔巨石上的緣故,這次感覺離那霧線相當(dāng)近,似乎可伸手夠到,這樣望久了,有靈魂出竅之感,人仿佛漸漸融進了整個晴空。李白寫了三首與此地有關(guān)的詩,如果他那時有飛機拉線,還不知他會怎樣夸大其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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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飛行在相當(dāng)?shù)囊粋€高度,飛行過程中消耗了大量的燃料,從飛機引擎產(chǎn)生并排泄出去的廢氣里含有水汽和部分熱量,它們在進入大氣層之后,與周圍特定的低溫空氣環(huán)境迅速混合,形成了凝結(jié)的尾跡,看上去就是在飛機后面拖著一道兩道的煙霧,這就是飛機拉線。飛機并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會拉線,飛機拉線是需要特定條件的,其實在日常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時候看到的正在空中飛行著的飛機并沒有拉出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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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飛機拉線,既不純粹屬于自然景觀,也不單純屬于人工景觀,它像是二者的結(jié)合,卻又不是簡單的平等的組合。飛機拉線,似乎是工業(yè)景觀喬裝打扮并冒充成了大自然景觀,是把機器引擎的功能隱藏在了藍天白云的永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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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業(yè)和機械這樣原本的理性之物,在天空中,會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出處或起源。這事物的背后站著人——是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是人把它造了出來,而且此時此刻,這事物的內(nèi)部則坐著人,駕駛它的人和乘坐它的人。這由鋼鐵和玻璃為主要外殼材料的理性之物,終究與人密切相關(guān)。其銀色恰好匹配天空的虛無,它在錯覺之中至少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只大鳥,它也越來越覺得有理由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活物,它身上潛在的動物性被封閉在金屬構(gòu)架之中,一旦進入高空,它立刻舒展開了筋骨,歡快地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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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架飛機具有自己的意志、直覺、本能和韻律,從自己的力比多產(chǎn)生出激情,成為驅(qū)動力,在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中,攜帶著烏托邦式的憧憬,似乎可以與空中的星辰相爭,加入了星際大戰(zhàn)。在高速運行之中,一架飛機無疑具有速度之美,螺旋槳熱烈地拍打著空氣,梭形身體處在危險和紀(jì)律之邊緣,刺破空氣中無數(shù)的微小顆粒,碾壓過每一秒鐘,感受到穿過浩大的空間和時間之際的暈眩。在那樣俯瞰塵世的高度,容易生出神圣之感,有了與上帝同在的喜悅并把這喜悅揮灑幻化成了接近白云的形狀——機械與天空共同制造出來的一種云,成為風(fēng)景的一部分。這時候,工業(yè)和機械不僅具有了審美熱情而且還具有了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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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一種云,還真的有人把它命名為“云”的一種了,直接就叫航跡云或飛機云。它的形狀比一般的云朵要規(guī)則,比自然界中偶爾見到的一種線條云也要流暢和平直。它處于藝術(shù)與技術(shù)之間,似乎接近著工藝美術(shù)。仔細看去,構(gòu)成它的細部和質(zhì)地,還有點兒類似數(shù)學(xué)里的點動成線,一架飛機如同一枚子彈,從空氣中劃過,由于溫度、噴氣裝置和高度等諸因素,像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一樣,留下了它自己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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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最終,金屬、水汽、熱量、速度、流體力學(xué)、冷凝,所有具有物質(zhì)深度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被簡化成了幾何形式,兩條挨得很近的平行線,如此流暢地被畫在了藍色天幕上,出現(xiàn)在視野里。飛機拉線毫無疑問具有幾何美學(xué)特征,是建立在理性思維之上的既簡潔又明快的秩序之美。飛機拉線出現(xiàn)時,感覺這兩道長長的白色線條,最有資格成為這個時代的天空的LOGO,而且極具現(xiàn)代感。幾何線條其實是先于文字而出現(xiàn)和存在的人類記事符號,被標(biāo)記在山洞石墻上和畫在陶罐上,而這最原始的——則由于對事物內(nèi)涵的高度概括力,由于形式感與直觀認(rèn)知帶來的視覺沖擊力——又成為最現(xiàn)代的。中國畫里的云一般都是呈彌漫著的輕霧狀,西方油畫里的云大多是有亮度有質(zhì)感的一團團或一層層,而飛機拉線這種云,灑脫、流利、精簡、符號化、強調(diào)形式層面的意義,更能體現(xiàn)當(dāng)下這個后現(xiàn)代世界的審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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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與其說,從形象上來講,飛機拉線很像一架飛機在高空寫了兩行詩——想必還是兩行關(guān)于自由的詩句——真的倒不如說,它在高空畫了一個簡單的平面幾何圖形,甚至寫下了一個數(shù)學(xué)或物理的公式。飛機拉線所包含的數(shù)理特征,可以消除一般自然界之中云彩所具有的感官癥候,使得那兩道挺立在天幕的筆直的煙線,更加顯現(xiàn)出了勇毅和遠見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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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拉線確實兼具形象和抽象的特征,既可以看成具象的云彩,也可以看成抽象的符號,同時又是在那樣一個象征了天堂的高度,很容易就會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仿佛來自更高處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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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人類一直相信特殊天象的出現(xiàn),會預(yù)兆著全人類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地區(qū)接下來的命運,而云正是天象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里,云彩往往代表著上帝的榮光,預(yù)表著圣靈和見證,“一朵光明的云遮蓋他們,有聲音從云彩里出來”……那么,像飛機拉線這樣只有在進入工業(yè)時代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云,會遮蓋什么樣的人并有什么樣的聲音從那里面?zhèn)鞒鰜砟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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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從達達主義的視角來看,也許,飛機拉線就是飛機在天上放了一個屁,這個屁過于高調(diào),以至于一下子拖出去了幾十公里長,余音裊裊,擺在天上,供大地上的人抬起頭來景仰?;蛘?,連屁也不是,只是航空煤油燃燒后排氣又遭遇含塵低溫環(huán)境而形成的一種大氣污染罷了。當(dāng)然更有可能,遇到杜尚,他可以把一個小便池命名為,以此來嘲諷公認(rèn)的審美導(dǎo)向,顛覆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形態(tài),同理,或許,他也可以畫一架噴氣式飛機,飛機后面拖著兩道平行的煙,然后再把這幅畫命名為或。而所有信仰,既需要虔誠和篤定,也需要來自相反方向的嘲諷甚至顛覆,如此才能讓自己保持原始活力,處于激活狀態(tài),才不至于讓動物性變成機械性和機器性,其中所倡導(dǎo)的愛既是普遍之愛也是個體之愛,而不至于淪落為平均主義的集中供暖——那其實是另一種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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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小時候,每次見到飛機拉線,都感到非常訝異。六歲之前我寄居在姥姥姥爺家,經(jīng)常獨自拎著籃子去挖野菜。在山坡田隴,拿著鐮刀,從一棵微小的麥蒿上抬起頭來,偶然望向天空,哇,出現(xiàn)了奇跡——在那又高又遠的天上,正快速地劃過一道白色霧線,這白色霧線是從一個銀光閃閃的類似三角形的物體里面沒完沒了地牽引拖拉出來的。我的心怦怦直跳。那一刻地球停止了轉(zhuǎn)動。這使我想起大人拆舊毛衣時,讓我?guī)兔?,那邊拿著毛衣一端,在快速拆卸,我則牽出一個線頭,往另一端跑,毛線越拽越長,從堂屋一直拖到屋外的庭院,能夠漸漸團成一個大線球。此時正值早春,周圍是大山溝壑,杏花在貧寒的灰黃色山野里剛剛露出那么一丁點兒溫柔的情意,看上去還那么脆弱,像是在哭著自己的青春。而這道在空中快速移動著的白色霧線似乎使春天的來臨正在一點點地提速。這個銀色物體的出現(xiàn)實在是突兀,讓整個山野都不知所措。此時此刻,天空的根靜止不動,山巒靜止不動,梯田靜止不動,柏樹林靜止不動,我靜止不動,而只有這架飛機在移動,它身后的白線在漸漸拖長,它看上去那么小,漸漸地就看不見了,它拖出來的白線還留在那兒,像用白色粉筆描畫到天上去的,過了一會兒也變得輕淡起來,越來越模糊,像是被風(fēng)一點點吹散了。地球于是又重新恢復(fù)了轉(zhuǎn)動。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朝天空仰望著,直到脖梗酸了,才垂下頭來,目光重新回到那棵正在挖著的麥蒿上,那棵麥蒿竟不再像先前那樣吸引我了,它剛剛萌發(fā),矩圓狀披針形的褐綠色葉子還平貼在剛剛開始變松軟的地面上。我略微有些暈眩,兩行鼻涕順勢流淌下來,遂舉起一只胳膊,用棉襖罩衫的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飛機拉線過去了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靜,還要不時地抬起頭來,不放心似地去看一下那空茫的天。飛機拉線完全消失之后,空氣重新變得鎮(zhèn)靜和清涼。那白色霧線是一架飛機在空中的道路,然而道路消失了,那飛機不知去了何處,無法沿著道路去尋找,撇下了山谷和我,似乎陷入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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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是怎樣的一天呢,竟然發(fā)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白色霧線掠過了山間,恰好被挖野菜的我看到了。我確信整個村莊里的人,除了我,沒人看到這景象或者說奇跡。它真的像一個神跡,不是虛構(gòu)的,而是完全真實的,它像命運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給了我說不清道不明的啟示。那時候,飛機拉線代表著大山外面的另一個世界,代表著自由、未來、超現(xiàn)實和未知的力量。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不對任何人講起,這樣它才真正只屬于我一個人??墒堑搅它S昏,回到家中,看到正在灶前添柴做飯的姥爺,我還是迫不急待地說了,說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還有些氣喘吁吁:“我今天,在坡里,看到了——飛機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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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個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前期的小山村,每當(dāng)聽到汽車的馬達聲或者喇叭嘀嘀聲,小孩子們都要興奮地從家里往外跑,循著那聲音,找到那輛剛剛進村的汽車。那往往是一輛綠色吉普或者解放牌卡車。剛剛停下來的汽車還散發(fā)著汽油味,孩子們圍觀那輛鋼鐵怪物,同時大口地呼吸著這陌生的氣息,這氣息如同村里木匠使用刨子削木頭時剛剛削出來的刨花那樣新鮮,卻比刨花味更讓人敬重。如果見不到汽車,那么那種內(nèi)臟全部裸露在外面的最低等的手扶拖拉機也是不能放過的,它靠喝柴油活著,有著果敢而粗魯?shù)臍赓|(zhì)。那些看慣了田野植被等自然之物的孩子們的眼睛理所當(dāng)然會被這樣帶著震動和熱氣的精力旺盛的機械之物所吸引,所有這些有引擎的物件,都帶著昂首闊步的侵略性,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突破了許多的不可能,跟村里的山崖、果園、打谷場、老牛、羊群、石屋和雞狗相比,它們是陌生化的,具有挑釁之美。汽車和拖拉機尚且如此,何況是一架更先進的飛機呢,那簡直像神話一樣——永遠無法近距離接觸而只能恍惚地望見其遙遠的縮小了的背影,至于它的真正的輪廓和細節(jié),或許只在村里放露天電影時在那黑白屏幕上有過驚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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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架飛機飛過去了,它根本沒有留意萬米之下的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而它留在小村上空的白色霧線,卻從一個孩子心上劃過,刻下了一道永久的帶著光芒的痕跡。這個孩子從此有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小小的苦悶,那飛機拉線使得周圍一切以及她自己都被放置在了一個更遠的時間和更大的空間里,忽然顯得無足輕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長大了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父母接走,去念書,但念書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常常望著天空發(fā)呆。那時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人會死,飛機拉著白色霧線經(jīng)過的時候,在那白色霧線的下方,山崗起伏,其間有很多的墳頭,其中一座還算不上太舊的小墳,是姥姥的。當(dāng)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也會死,想到自己死后,地球依然轉(zhuǎn)動,飛機拉線依然還會出現(xiàn)在這片山坳之上的天空,心里就難過起來,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但實在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事情——來阻止住身體里這小小的苦悶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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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拎著籃子在山里挖野菜,看天,看飛機拉線,發(fā)呆,胡思亂想,是日常也是娛樂。嬰幼時期即被從父母身邊送走,造成與家人分離的局面,于是有了這樣無邊的孤寂。這一定不利于人格的完善。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長大,不得不從頭到尾地穿過這漫漫孤寂,于是漸漸地臣服于這孤寂,并且信任這孤寂。這幼年的孤寂如此頑強,待成年之后,竟于心理上安裝了一個保險裝置,使得無論處在任何社會層面或任何群體之中,從來都不懼怕被邊緣化,甚至還可以做到主動疏離。那種受困之感,以及對于自我不完美的認(rèn)同,早在幼年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后來所有環(huán)境里的感受,不過是某種意義上的復(fù)制而已。這人世只不過是一個主觀印象,何必在意,只有仰面望天的那一刻,這依附在大地上的沉重的肉身,似乎才會感覺變得輕盈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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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的疆域也像在這陸地上一樣有地形嗎?跟陸地相比,天空是受人類活動影響比較少的領(lǐng)域了。大地可以很快滄海變桑田,山脈可以被炸開,建成居民小區(qū),湖泊和濕地可以用土石填平,建成資本主義企業(yè),村莊可以搬遷,開通高速公路……大氣污染雖然嚴(yán)重,但畢竟并沒有改變天空的形狀,只要關(guān)閉建筑工地,減少污染排放,有一陣大風(fēng)吹過,天空還會還原成從前的樣子,像小時候的樣子。確實,天空基本上看不出朝代和時代。那天在午后的陽光里,站在鵲山上,遙想當(dāng)年李白游此地,鵲山周圍當(dāng)時是一片水澤,山在湖水中央,李白和朋友要乘船圍繞著這座石山而行,而后來各朝代政府讓河流改道,鵲山周圍沒有了水,最終變成了今天這樣的干涸的平地和村莊。然而,李白當(dāng)年來時看到的頭頂上的那片天空,跟今天我們站在山頂上望到的這一片天空,絲毫不差,當(dāng)時應(yīng)該也有喜鵲在空中飛著尋找棲落之處吧。而只有在看到飛機拉線時,才意識到一架飛行器正飛過頭頂高空,它制造出來的這種云是唐朝沒有的云,遂意識到頭頂上這片天空是具有時間性的,已經(jīng)不再是唐朝的那片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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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孤寂的時候,人在閑暇的時候,也會身體懶懶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表情怔怔的,忘了身在何處,忘了今夕何夕,會做起白日夢來,而且這時候也只有做白日夢才是最正確的事情。當(dāng)然,沒有什么事物像天空那樣更具有白日夢的性質(zhì)了,天空上面,可以看成什么都沒有——它從來不生產(chǎn)任何東西,也不丟失任何東西,同時,天空上面,也可以看成是布滿了偏離大地現(xiàn)時情境的回憶、憧憬、幻想、野心、寬廣的自由。漢語里的“天空”一詞,其實也可以叫“天無”或者“天虛”吧,空、無、虛,只是從不同宗教思維角度推導(dǎo)出來的近似概念而已,無論是空,還是無或者虛,都不是完全不存在,而是一種更大的存在,是無為,是超越,是自在,是無限。要做白日夢,當(dāng)然要先得讓自己處于“空”的狀態(tài)、“虛”的狀態(tài)、“無”的狀態(tài),這樣那個局限的有形的自我才能進入冥想,超越眼前具體的社會性存在,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和固定性,靈魂出竅,靈魂可以把自己從肉體中撕下來,剝離出去,獨自向上,越來越接近蒼穹——那代表著心曠神怡、輕盈、驚迷、恍惚、無垠和崇高的維度,以至于最大限度地接近宇宙中的那個“無限”,這個無限會使我們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那個萬能的造物主。而這種白日夢狀態(tài),不正是人類與超自然的力量相交接的那一瞬,不也正是最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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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為什么總是能看到飛機拉線,是不是咱倆都閑的?”綠狐這樣問我的時候,我只是愣了一下,竟找不到理由去反駁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的還是挺正確的。我們倆確實都很閑,而與這“閑”相關(guān)的另外一些特征則是社會化程度低、孤寂、愛做白日夢,偏向不確定性遠遠大于確定性。總之不是那種揣著一個目的地夜以繼日低頭趕路,好像相信自己會永生的人;而是相反,總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并不是把人生當(dāng)成趕路,而是當(dāng)成了無邊的游蕩,對這個世界既充滿熱情又心不在焉,偶爾抬起頭來望望天,發(fā)上一會子呆,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甚至認(rèn)為壓根就沒有什么目的地。這也正是我與綠狐的友情如此綿長并且總是新鮮如初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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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狐早慧,十四歲上大學(xué),十八歲讀碩士,三十歲出頭得博士學(xué)位,她幾乎比周圍所有同齡人起點都高,卻至今尚未“變相”成為當(dāng)下社會模板里貼著各類五花八門標(biāo)簽的所謂“成功人士”。她的臉龐過于恬靜,缺乏爭先恐后的表情,神色總是淡淡的,她永遠都在無目的地亂讀書,那些書滋養(yǎng)她,使她的神情愈發(fā)淡淡的了,讀書的另外一個功能是使她在與好友相聚時談吐鋒利,成為一個“趣人”,總是帶著突然的光芒。我和綠狐雖未歃血為盟,但有著未曾夸張也并非虛構(gòu)的那么一點兒惺惺相惜,如同清風(fēng)從來都知曉明月,高山一向都懂得流水,塤的音色接近于陶笛——如是講,其實有自我抬高之嫌疑,事實上,當(dāng)真正面對著外部世界和這個社會的某個具體事實時,我遠比她要膽怯,在山中的險路上和懸崖邊兩個人的不同表現(xiàn)幾乎可以算作是某種象征或隱喻,印證著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假英勇和她的真無畏。從我的角度看去,她有豐盈的感性和恰到好處的理性,能夠領(lǐng)會并解構(gòu)我的內(nèi)憂外患,憐憫我那總愛撞上南墻的情緒昏亂與智力短板。有時一個人坐在屋里發(fā)呆,想到千里之外有一個綠狐這樣的好友,可以隨時坐上高鐵來來去去,一起跑到山中,看看飛機拉線,感到今生真可謂富有,眼淚禁不住涌上來。我知道待到暮年,我還會為今生的這般友情而欣慰,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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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三面環(huán)山,獨自看飛機拉線。那時懵懂,那時樂呵呵,只是在特別偶然的某一個剎那,曾經(jīng)朦朦朧朧地感到過一絲莫須有的荒涼,那是對于荒涼感的早期預(yù)習(xí),卻并不知道荒涼乃是整個人生的內(nèi)核。人到中年,畫地為牢地活在世間,巴掌大的房子里盛滿逝去的時光,唯有滿腦袋個人想法進進出出,而在這一切之外,竟還常常會產(chǎn)生出又得浮生半日閑的心境,與這么一個好友為伴,一起看看飛機拉線——幾乎是如今這顆星球上唯一的那么一個人,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來了。每當(dāng)那時那刻,就會忘記年齡,身體里一直居住著的一個小女孩,忽然輕快地喊出聲來:“看,飛機拉線——”于是一起仰起頭,托舉著那顆好奇心,望向天空,跟天空中那兩道平行的白色霧線一起,蔑視著地心引力。沒有觸感的空氣,是那樣澄澈,沒有絲毫妥協(xié)和猶豫不決的味道,似乎美德正在其中靜悄悄地流轉(zhuǎn)。是的,對于天空,理想就是現(xiàn)實,是唯一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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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件多么美的事情,而且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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