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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談】第七章帝國烽火

第一,天地無法預測的趙高皇帝的夢想最終化為泡影

趙高想成為皇帝,河北戰(zhàn)爭正激烈的時候。

殺了胡亥,咸陽廟堂的所有束縛都被清除干凈了。趙高一進咸陽宮,到處都響起了宋聲,想聽一句批評的話,簡直比登天還難。(威廉莎士比亞,泰姆派斯特,天堂)不要說鹿是馬,趙高指著太陽說月亮,四周也會立刻發(fā)聲。“月亮也是圓的!”“這時候皇帝也沒有威勢,趙高認為沒有理由成為皇帝,然后叫皇帝的后代,世界在哪里。胡亥殺了慶功宴,趙高心輕輕選擇,嚴樂正等新貴族仆人立刻爆發(fā)出歡呼萬歲的聲音。趙高落榜了。當場趙成為丞相,廉岳成為隊長,剩下的口徑重臣說,趙高三天后登基的時候再做祖先。

分散宴會四個多小時,趙高在大臣的指導下,乘坐皇帝的車到太廟禁食。但是坐在那輛車上,進入操縱半生的馬、銅車寬敞舒適的車廂后,趙高感到全身的骨頭扭曲疼痛,屁股下厚厚的氈也僵硬了,屁股變得非常癢。猛烈的噴嚏止不住。酸溜溜的眼淚也粘糊糊的血趴在臉上,沒有流下來,硬憋到太廟,趙高兩條腿賽跑的學生失去了意識。(威廉莎士比亞,坦普爾,天吶)。兩個小太監(jiān)把趙高抬出車廂外,一埋就和往常一樣。趙高流著冷汗說:“回車!和趙太廟在一起,老婦人再不遲?!皟蓚€小太監(jiān)要把趙高抬上車,趙高冷冷地揮手,縱身一躍,爬上了非常熟悉的駕駛艙?;实墼谄嚀u晃的同時,一切照常,趙高心里突然郁悶起來。

三天后是即位大戰(zhàn),那頭毛骨悚然的大象趙高做夢也沒想到。

清晨妙詩,巨大隱隱的鐘聲響起,新貴和醫(yī)郎們在咸陽宮本殿前從三十六級白玉界下兩邊直通中央大戰(zhàn)前的段位。這是一條約兩箭相隔很遠的長走廊,腳下是吉慶厚厚的紅色氈,兩邊有金色燦爛的斧頭。踩著有力的紅色氈,趙高的心頓時充滿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巨大興奮,心怦怦直跳,幾乎要倒在地上了。(威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兩位金發(fā)碧眼的野蠻侍女立刻在兩邊夾上了吊唁,廉樂也開始以導游的名義吹了起來。趙高強靜下心來,喘了一會兒氣,抖開侍女的廉樂,重新開始自己爬樓梯。趙高努力使自己蘇醒,但對兩方大臣肅然起敬地巡視,但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一切都像朦朧的夢一樣,不斷長鳴的鐘庫像詭異的風一樣遙遠的雷聲,像粘在厚厚的木頭膠水上的蒼蠅一樣嗡嗡地掙扎著。(威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讀者》)終于木然的趙高像夢游一樣進入了大田。丹契走下來,音樂鐘鼓大作,趙高突然停下來。

“趙四皇帝,即王位3354!單擊

這個特別的偏好喚醒了趙高。多年來,一聽到“始皇帝”一詞,趙高總是一片激靈。沒有想到。今天自己將成為始皇帝。但還是那樣。這是始皇帝、趙高特別給自己起的名字。趙高從未想過當皇帝會成為秦始皇那樣的皇帝。2歲3歲真的很淡?;实鄹男論Q人,自己當然也是始皇帝。趙時皇帝,更為威勢的名字也是,登上王位后再一次掃除六國盜賊亂武,平定天下,誰敢說趙高不是真正的始皇帝?如果今天做夢,但突然在丹奇之前醒來,為什么不是上帝扎伊!

鐘明樂動了。趙高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兩邊的鹽樂趙成,糾正了相當沉重的天平觀,雙手捧著皇帝玉璽,在皇帝的座位下爬上了九級白玉紅氈臺階。那一年,趙高強、趙宣朝、傳輸大臣紀念館,我走了這九步多少次,可謂非常熟悉,閉上眼睛也能像飛一樣走路。荊軻刺的時候,趙高從9級高水平飛來,像鷹一樣撲在秦王面前。那么,今天趙高拿著皇帝印鳥登上白玉溪時,臉色蒼白,大汗淋漓。

呵呵!堅硬的樓梯突然虛無縹緲,腳下吃力,腳踩空了,趙高陡峭地扭動著,幾乎栽進了二級白玉溪。氣喘吁吁地站著,振作精神一看,腳下的樓梯肯定還在。趙高咬緊牙關振作精神,踏上了第三個樓梯。令人驚訝的是,腳下的石階突然又塌了下來,像裂開了一樣,趙高嚇得撲通地跪在樓梯上。全中的新貴大臣們都驚愕不已,像噩夢一樣張大了嘴巴,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堅強陰險的趙高生氣了,霍霍站起來,大步抬起腳,踏上了第四級白玉紅氈樓梯。霎時間,咚咚的聲音從地下滾滾而來,白玉樓梯轟然倒塌,從地面之間裂開的深谷穿過腳下,颶風突然在山谷中呼嘯,皇帝人鳥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趙高也在樓梯石坎的臉上布滿鮮血。

驚恐的趙成艷樂走了過來,把趙高提升到了玉溪。大田像往常一樣,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切都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喜歡即刻傳頌的新貴們鴉雀無聲,大田安靜如幽谷。最令新貴們吃驚的是,那位皇帝的人身睜開眼睛消失了。誰也說不出這個新奇的事物是如何在眾人眼前神奇地消失的。(莎士比亞)。

“趙高領章與裴、百官莫有關,這件事忠實地記載在《史記李斯列傳》,請注意;《商戰(zhàn),前欲壞人3》的故事。這件事在《秦始皇本紀》中沒有提到,本來可以認為“有信,不信就沒有”的眾多歷史新變之一。但是說實話,這種事也不能輕易否定。一個明顯的問題是,趙高的野心和當時的權(quán)勢使他無法登上最高權(quán)力,這究竟缺乏什么合理的解釋。(威廉莎士比亞。)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未解之謎。古井失蹤的千古難尋。秦代大咸陽至今找不到城墻遺址,歷史學家推測秦咸陽沒有城墻,是開放大都市等。這種未解之謎的長期存在充分表明,即使在人類本身的文明史領域,我們的認識能力仍然有限。(莎士比亞)。

趙高反復思考,終于作出了決斷,果然建立皇帝的直系子孫是合理的。

河北戰(zhàn)爭的不利消息傳來時,趙高一度狂亂的皇帝野心終于平息了。趙高沒有移情能力,沒有。

有治世之才,然對大勢評判卻有著一種天賦直覺。大秦天下已經(jīng)是風雨飄搖了,八五八書房河北有項羽楚軍,關外有劉邦楚軍,關中大咸陽卻只有狩獵走馬殺戮捕人的五萬材士營,無一旅可戰(zhàn)之軍。無論誰做皇帝,都是砧板魚肉,趙高何須冒此風險也。再說,楚軍對秦仇恨極深,一旦進入關中,楚人定要清算秦政,定然要找替罪犧牲,趙高若做皇帝或做秦王,豈非明擺著被人先殺了自己?將始皇帝子孫推上去,自己則可進可退,何樂而不為哉!一班新貴仆從們自那日親歷了趙高“即位”的神異駭人情形,也不再其心勃勃地爭做“趙始皇帝”大臣了,趙高說立誰便立誰,自家只顧著忙活后路去了。

在宗正府折騰了三日,趙高無奈地選定了子嬰。

按照血統(tǒng),子嬰是始皇帝的族弟。由于胡亥趙高“滅大臣,遠骨肉”的血政方略,始皇帝的親生皇子公主十之八九被殺。在目下嫡系皇族中,扶蘇胡亥一輩的第二代,經(jīng)過被殺自殺放逐殉葬等等誅滅之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子嬰輩的皇族子弟,也迭遭連坐放逐,又在扶蘇胡亥與諸公子相繼慘死后多次秘密逃亡,也是一片凋零了。趙高親自坐鎮(zhèn),眼看著宗正府幾個老吏梳理了皇族嫡系的全部冊籍。結(jié)果,連趙高自己都大為驚訝了——這個子嬰,竟是咸陽皇城僅存的一個皇族公子!也就是說,不立子嬰,便得在后代少公子中尋覓,而后代少公子,也只有子嬰的兩個兒子。

“豎子為王,非趙高之心,天意也!”

以子嬰作為,趙高很是厭煩。誅滅蒙氏兄弟時,這個子嬰公然上書反對,是唯一與趙高胡亥對峙的皇族少公子。大肆問罪皇族諸公子公主時,這個子嬰竟一度失蹤,逃到隴西之地欲圖啟動老王族秘密肅政。后來,這個子嬰又悄悄地回到了咸陽,驟然變成了一個白發(fā)如雪的盛年老公子。更教趙高厭煩的是,這個子嬰深居簡出,從不與聞任何政事,也絕不與聞趙高的任何朝會飲宴,更不與趙高的一班新貴往來。一個老內(nèi)侍曾稟報說,當初指鹿為馬時,二世身邊的內(nèi)侍韓談偶見子嬰,說及此事,子嬰竟只淡淡一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凡此等等疏離隔膜,依著趙高秉性,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然則,趙高也不能全然無所顧忌。一則,子嬰是始皇帝唯一的族弟,是胡亥的長輩,又不危及胡亥權(quán)力,很得胡亥“尊奉”。趙高得讓胡亥高興;二則,趙高也不能殺得一個不留,不能背絕皇族之后這個惡名。若非如此,十個子嬰也死得干干凈凈了。

子嬰雖不盡如趙高意,然在“殿欲毀者三”的即位神異之后,趙高已經(jīng)不想認真計較皇族子孫的此等細行了。左右是只替罪羊,子嬰做與別個做有甚不同?人家楚盜劉邦項羽,尚敢找個牧羊少年做虛位楚王,老夫找個不大聽話的皇子做犧牲豬羊,有何不可也。于是,從宗正府出來,趙高找來趙成閻樂秘密會商片刻,便派閻樂去了子嬰府邸。

趙高給子嬰的“上書對策”是三則:其一,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請擁立公子即位;其二,子嬰只能做秦王,不能做皇帝,理由是天下大亂山東盡失,秦當守本土以自保;其三,沐浴齋戒三日,盡速即位。商定之后,趙高叮囑閻樂道:“子嬰執(zhí)拗,小子說甚都先應了。左右一只豬羊而已,死前多叫兩聲少叫兩聲沒甚,不與他計較?!?/p>

閻樂威風凜凜地去了,一個多時辰后又威風凜凜地回來了。閻樂稟報說:子嬰幾乎沒話,一切都是木然點頭,最后只說了一件事,沐浴齋戒僅僅三日,有失社稷大禮,至少得六日。閻樂說不行,只能三日。子嬰便硬邦邦說,草率若此,我不做這個秦王。閻樂無奈,想起趙高叮囑,便答應了。趙高聽罷,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六日便六日,你等預備即位禮儀便是?;实圩冎T侯,不需大鋪排,只教他領個名號可也?!壁w成閻樂領命,去呼喝一班新貴籌劃新秦王即位大典了。

兩人一走,趙高大見疲憊,不知不覺地靠在大案上朦朧過去了。倏忽三年,趙高驟然衰老了,灰白的長發(fā)散披在肩頭,綿長黏糊的鼾聲不覺帶出了涎水老淚,胸前竟?jié)窳艘淮笃?。朦朧之中,趙高在苦苦思謀著自己的出路,與那個劉邦密商未果,自己又做不成秦王,后面的路該如何走,還能保得如此赫赫權(quán)勢么……

二、帝國回光 最后秦王的政變除惡

柏森森的太廟里,子嬰在沐浴齋戒中秘密進行著籌劃。

侍奉陪伴子嬰的,是老內(nèi)侍韓談。這個韓談,便是二世胡亥臨死之時身邊說老實話的那個內(nèi)侍。胡亥被趙高逼殺后,韓談淪為宮中苦役,子嬰派長子秘密將韓談接到了自己府邸,做了謀劃宮變的得力臂膀。當初子嬰從隴西歸來,秘密襄助諸多皇族子孫出逃,自己家族卻一個沒有離開咸陽,為的便是孤絕一舉。子嬰的謀劃是:秘密聯(lián)結(jié)皇族余脈與功臣后裔,尋機暗殺趙高,力挽狂瀾于既倒。審時度勢,子嬰認定:天下大亂之時再繼續(xù)等待大將擁兵入朝問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只有先暗殺了這個巨奸趙高,大秦或可有救。事若不成,殉難國家,也是皇族子孫之大義正道,何懼之有哉!為此,子嬰已經(jīng)進行了一年多的秘密籌劃,家族人丁人人血誓報國,兩個兒子全力秘密搜羅劍士。韓談之才,一是熟悉宮廷,二是縝密精干,三是忠于皇族,故此成為追隨子嬰的得力輔佐。正當種種籌劃行將妥當之時,趙高竟要擁立子嬰為秦王,豈非天意哉!閻樂初來“會商”時,子嬰一聞趙高之意,心頭便劇烈地悸動了。那時,子嬰只不斷地告誡自己,要不動聲色,要延緩時日,要妥為謀劃。

六日齋戒,是子嬰著意爭得的重新部署之期。

有了即位秦王這一轉(zhuǎn)折,許多本來的艱難都轉(zhuǎn)為順理成章了。太廟有一隊聽命于自己的護衛(wèi)郎中,其余秘密聯(lián)結(jié)的死士,則以隨從內(nèi)侍之身跟隨。子嬰進出咸陽宮各要害處,也方便了許多,甚或要召見邊軍大將,也將成為名正言順之舉。凡此等等便利,都使延遲宮變成為更具成功可能的路徑。為此,韓談等曾經(jīng)動議,能否即位之后再實施除奸。子嬰反復思忖,斷然決策:剪除趙高不能延遲,再遲咸陽果真陷落,玉石俱焚矣!決斷既定,暗殺趙高究竟選在何時,如何才能得手,立即成為急迫事宜。

雖是盛夏,太廟卻是夜風習習頗為涼爽。太廟之南的一座庭院更見清幽,一片高厚的石屋深深埋在森森松柏林中,明亮的月光也只能斑斑點點地撒落進來,人跡罕至,靜如幽谷。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齋宮。舉凡國家盛大典禮之前,或帝或王,都要進入這座齋宮,隔開塵世,凈身靜心,吃素幾日,以示對天帝祖上的虔誠敬畏。因了此等特異處,齋宮自來都是神圣而又神秘的。除了齋戒的君王及齋宮侍者,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座庭院。

齋宮的沐浴房里,白發(fā)子嬰肅然跪坐在厚厚的本色地氈上,斑斑月光灑進大格木窗,依稀映出一道裹著寬松大布的瘦長身影。輕微的一聲響動,身影后丈許之遙的一道木門開了,蒸騰的水汽不斷從門中涌出,一個老內(nèi)侍走來低聲道:“君上,熱水已成,敢請晚浴?!弊計氲貞艘宦暎诶蟽?nèi)侍攙扶下起身,裹著一片大白布走進了水汽蒸騰的木門。門內(nèi)是一個黑玉砌成的碩大浴池,足有兩丈見方,銅燈鑲嵌在四周墻壁中,燈光在濃濃水汽中變得昏黃模糊。沐浴池四邊,垂首肅立著四名少年內(nèi)侍。子嬰淡淡道:“你等下去,只韓談一人侍奉足矣。”身旁老內(nèi)侍一擺手,四個少年內(nèi)侍肅然一應,輕步走出了沐浴房。

“韓談,今夜一定要定下除奸方略?!弊計氲哪抗赓亢雒髁疗饋?。

“老臣明白。”

子嬰坐在了黑玉水池邊上,背對著熱氣蒸騰的水霧微微閉上了雙眼。說是清心齋戒,他卻大感焦慮疲憊,但有縫隙便要凝神吐納片刻。韓談則輕步走到池畔,向東面石墻上輕輕三叩,石墻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道窄門,相繼飄出了兩個人影。

“君上,兩位公子來了?!表n談低聲一句。

“見過父親!”兩個頗見英武的年青武士一齊拱手。

“時勢維艱,何時何地除奸為宜?”子嬰沒有任何瑣細話語。

“但憑父親與韓公決斷!”兩個兒子異口同聲。

“韓談,你熟悉趙高秉性,何時何地?”

“君上,老臣對此事多有揣摩,又通聯(lián)了諸多怨恨趙高的內(nèi)侍義士,依各方情勢評判,除奸方略之要害,在于出其不備?!崩蟽?nèi)侍韓談平靜地說著,“時日,選在齋戒末了一日。所在,太廟齋宮最宜。方略,將趙高騙入齋宮,突襲暗殺?!?/p>

“如何騙法?”.

“君上只說不欲為王,趙高必來敦請?!?/p>

“趙高狡詐陰狠,豈能輕易受騙?”

“尋常時日,或許不能。今日時勢,趙高舍秦王不能,必來齋宮?!?/p>

“子桓子陵,劍術(shù)可有成算?”子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兩個兒子。

“多年苦行修習,兒等劍術(shù)有成!”

“趙高強力,非等閑之輩,務必一擊成功?!?/p>

“兒等一擊,必殺趙高無疑!”

“好?!弊計朦c頭道,“韓談總司各方部署,子桓子陵擊殺趙高。聯(lián)結(jié)朝臣將軍事,目下暫且不動,以免趙高察覺。目下要害之要害,是先除趙高,否則大秦無救。為確保鏟除趙高一黨,我須示弱,以驕其心。國政整肅,只能在除奸之后開始?!?/p>

“君上明斷?!表n談低聲道,“老臣已接到三川郡流散老吏密報:趙高曾派出密使與楚盜劉邦密會,意欲與劉邦分割關中,劉邦居東稱楚王,趙高居西稱秦王。與楚盜一旦約定,趙高便要再次弒君,再做秦王夢?!?/p>

“劉邦未與趙高立約?”子嬰有些驚訝。

“趙高惡名昭著,劉邦躊躇未定?!?/p>

“也好。叫這老賊多做幾日好夢?!弊計肽樕幊恋每膳?。

齋戒第六日,趙高已經(jīng)將新秦王即位的事宜鋪排妥當了。

依趙成閻樂謀劃的簡略禮儀,午后子嬰出齋宮,先拜祭太廟以告祖先更改君號事,再在東偏殿書房與趙高“商定”百官封賞事,次日清晨在咸陽宮大殿即位,封定新秦國大臣即告罷了。趙高原本便沒將子嬰即位看得如何重大,用過早膳的第一件事,便是與趙成閻樂會商如何再派密使與劉邦立約。

未曾說得片刻,老內(nèi)侍韓談一臉憂色地匆匆來了。韓談稟報說,公子子嬰夜得兇夢,不做秦王了,要回隴西老秦人根基去,派他來向中丞相知會一聲。趙高聽得又氣又笑,拍案連說荒誕不經(jīng)。閻樂冷笑道:“猾賊一個!無非不想做二世替罪羊而已,甚個回隴西,糊弄小兒罷了?!壁w成黑著臉怒道:“賤骨頭!添亂!我?guī)б魂犎笋R去將他起出齋宮!”趙高板著臉道:“如此輕率魯莽,豈能成得大事?子嬰父親迂闊執(zhí)拗,子嬰也一般迂闊執(zhí)拗。你若強起,那頭犟驢還不得自殺了?”見趙成閻樂不再說話,趙高一擺手道,“備車,老夫去齋宮?!遍悩返溃骸拔?guī)Р氖繝I甲士護送中丞相?!壁w高大見煩躁道:“護送甚!咸陽宮角角落落,老夫閉著眼都通行無阻!繼續(xù)方才正事,老夫回來要方略?!闭f罷對韓談一招手,大踏步出門去了。

趙高吩咐韓談坐上他的特制高車,轔轔向皇城駛來。路上,趙高問韓談,子嬰做了何夢?韓談說,子嬰只說是兇夢,他不敢問。趙高問,子嬰部署了家人西遷沒有?韓談說,只看到子嬰的兩個兒子哭著從太廟出去了,想來是子嬰已經(jīng)讓家人預備西遷了。趙高問,聽聞子嬰兩子多年前習武,目下如何?韓談說,習過兩年,皇族之變后都荒廢了,兩人都成了病秧子,也成了子嬰的心病。趙高淡淡冷笑著,也不再問了。

片刻間車馬穿過皇城,抵達太廟。趙高吩咐護衛(wèi)的百人馬隊守候在太廟石坊道口,自己單車進去。韓談低聲道,中丞相,還是教護衛(wèi)甲士跟著好。趙高揶揄笑道:“此乃嬴氏圣地,老夫焉敢輕慢?”腳下輕輕一跺,寬大的駟馬高車嘩啷甩下馬隊,駛上了松柏大道。從太廟旁門進了齋宮,迎面一座大石碑當?shù)溃洗罂獭褒S宮圣土,車馬禁行”八個大字。趙高冷冷一笑,還是腳下輕輕一跺,高車嘩啷啷飛過石碑,飛進了森森清幽的松柏林。見韓談驚得面色蒼白,趙高淡淡笑道:“老夫不帶軍馬進太廟,足矣。嬴氏敗落,寧教老夫安步當車乎?”韓談連連點頭:“是也是也,中丞相功勛蓋世,豈能效匹夫之為?!闭f話間,高車已到齋宮庭院門前停住了。韓談連忙搶先下車,扶下了趙高。

“中丞相到——!”齋宮門前的老內(nèi)侍一聲長長的宣呼。

“我來領道?!表n談趨前一步,一臉惶恐笑意。

“不需。”趙高淡淡一句,徑自走進了齋宮庭院。

韓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高身后,從敞開的正門連過三進松柏院落,一路除了特異的香煙繚繞氣息,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幽靜空闊如進山谷。趙高踏上了第四進庭院的正中石屋的九級石階,兀自揶揄著嘟噥了一句:“將死豬羊,尚能窩在這死谷素食,當真愚不可及也?!币贿呎f一邊一腳踢開了正門,厚重的木門吱呀蕩開,趙高一步跨進了齋宮正室,繞過一面高大的黑玉屏便進了東首的齋宮起居所。眼見還是沒有人影,趙高沉聲一句:“子嬰公子何在?老夫來也?!痹捯袈潼c,一個少年內(nèi)侍從起居室匆匆出來一作禮道:“啟稟中丞相,公子已做完最后一次沐浴,正欲更衣?!壁w高冷冷道:“不欲為秦王,還信守齋戒,何其迂闊也!”韓談連忙趨前一步道:“中丞相稍待,我稟報公子出來會晤?!?/p>

“不需。老夫連始皇帝光身子都見過,子嬰算甚?!?/p>

趙高一臉不悅,推開了起居室門,大步走了進去。屋中一個少年內(nèi)侍惶恐道:“大人稍待,公子片刻出來……”話未說完,趙高已經(jīng)推開了通向沐浴房的厚厚木門,一片蒸騰的水霧立即撲面而來。趙高徑直走進水霧之中,矜持地揶揄地笑著:“公子不欲做秦王,只怕這齋宮便再也不能消受了。”彌漫水霧之中,子嬰的聲音遙遙飄來:“中丞相不能擅入,齋戒大禮不能破。我立即更衣,正廳相見?!壁w高一陣大笑道:“此乃公子反復無常,自甘罰酒也!老夫既來,敢不一睹公子裸人光采乎?”尖亮的笑聲中,趙高走向了浴房最深處的最后一道木門。

在厚厚木門無聲蕩開的瞬息之間,兩口長劍陡地從兩側(cè)同時刺出,一齊穿透趙高兩肋,兩股鮮血激濺而出!趙高喉頭驟然一哽,剛說得聲:“好個子嬰!”便頹然倒在了水霧血泊之中。門后子桓子陵一齊沖出,見趙高尚在掙扎喘息,子桓帶血的長劍拍打著趙高的臉龐恨聲道:“趙高老賊!你終有今日也!”旁邊子陵罵聲閹賊亂國罪該萬死,猛然一劍割下了趙高白頭,提在了手中。子桓奮然高聲道:“父親!趙高首級在此!”水霧之中,戎裝長劍的子嬰飛步而來,韓談也疾步進來稟報:“君上,皇族皇城義士已經(jīng)集結(jié)了?!?/p>

“立即出宮!帶趙高首級緝拿余黨!”子嬰奮然下令。

四人風一般卷出齋宮,依照事先謀劃,立即分頭率領皇族與皇城的義士甲兵殺向趙高府邸。所謂義士,除了殘存的皇族后裔,主要是直屬皇城的衛(wèi)尉部甲士,郎中令屬下的護衛(wèi)郎中與儀仗郎中,皇城內(nèi)的精壯內(nèi)侍與侍女,以及遇害功臣的流落族人仆役等等。由于韓談等人秘密聯(lián)結(jié),種種人士連日聚結(jié),竟也有一兩千人之眾,一時從皇城鼓噪殺出,聲勢頗是驚人。趙高及其新貴,原本大大地不得人心。此時,趙高的一顆白頭被高高掛在子嬰的戰(zhàn)車前,男女義士又不斷高呼趙高死了誅殺國賊等,一路呼嘯蜂擁,不斷有路人加入,到得趙高府邸前,已是黑壓壓怒潮一片了。

閻樂趙成正與新貴們聚在趙高府邸,秘密計議如何再度聯(lián)結(jié)劉邦事,突然聽聞殺聲大起,大門隆隆洞開,男女甲士憤怒人群潮水般涌來。閻樂趙成們堪堪出得正廳,來到車馬場呼喝甲士,便被潮水般的人群亮閃閃的劍戈包圍了。子嬰的戰(zhàn)車隆隆開進,遙遙便是一聲大吼:“悉數(shù)緝拿國賊!不得走脫一個!”子桓子陵疾步?jīng)_到閻樂趙成面前,不由分說便將兩人分別猛刺致傷,跟著立即死死捆縛,丟進了囚車。一時間人人效法,個個新貴大臣都被刺成重傷,血淋淋捆作一團丟進了囚車。子嬰跳下戰(zhàn)車,右手持金鞘秦王劍,左手提趙高人頭,大步走上高階喊道:“國賊趙高已死!擁戴王室者左站!”剩余的新貴吏員們大為驚慌,紛紛喊著擁戴王室,跑到子嬰左首站成了一片……

整整三日,咸陽城都陷在一片亢奮與血腥交織的混亂之中。

趙高三族被全數(shù)緝拿,閻樂趙成三族被全數(shù)緝拿,舉凡任職趙高之三公九卿的新貴們,則個個滿門緝拿。整個咸陽的官署都變成了應急國獄,罪犯塞得滿當當。老人們都說,當年秦王掃滅嫪毐亂黨,也沒如此多罪犯,新王有膽識,只怕是遲了。子嬰見咸陽城尚算安定,認定人心尚在,遂決意盡快了結(jié)除奸事。旬日之后,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設了最后的一次大刑場,一舉殺了趙高及其余黨三族兩千余人。雖是除奸大慶,可觀刑民眾卻寥寥無幾,只有蕭疏零落的功臣后裔們聚在草灘歡呼雀躍著:“國賊伏法!大秦中興!”

這是公元前207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趙高一黨,終于在帝國末日被明正典刑,徹底根除了。

趙高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宦官之身,連續(xù)兩次實施罪惡政變的巨惡異謀之徒。趙高之前半生與后半生,直如雄杰惡魔的無過渡拼接,生生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格異數(shù)。趙高數(shù)十年忠實追隨始皇帝,以無數(shù)次的救危急難屢建大功,進入權(quán)力中樞實屬正道,不存在始皇帝任人之誤。在璀璨的帝國群星中,趙高的強力異能,趙高的文華才具,趙高的精通法令,趙高的敬重大臣,趙高的奉公敬事,其時幾乎是有口皆碑,堪稱全然與帝國功臣們同質(zhì)的內(nèi)廷棟梁。始皇帝驟然病逝與趙高不可思議地突變,既有著深刻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變異法則,更有著人性深處長期潛藏的本源之惡。趙高的畸形巨變,折射出帝國山岳的濃濃陰影,擊中了集權(quán)政治出現(xiàn)權(quán)力真空時的脆弱特質(zhì)。一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法治帝國,何以被一個突發(fā)權(quán)力野心而毫無政治理念的中樞陰謀家顛覆?這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永恒課題,更是中國文明史的一個永恒課題。

趙高的畸形人格,既印證了孟子大師的性善說,更印證了荀子大師的性惡說。性善說將人類的希望寄托于人性美好的本真。性惡說將人類的希望寄托于遏制惡欲的法治。哪個更高,哪個更大,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將成為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抉擇難題。人性復雜難測之奧秘性,人性反向變化之突發(fā)性,人性惡欲泛濫之毀滅性,人性良善滋生之建設性,凡此等等人性課題,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包容于趙高個案中,成為人性研究的永恒課題。我們沒有理由輕視趙高,以“閹人巨惡”一言以蔽之。趙高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具有突發(fā)轉(zhuǎn)折性的黑惡休止符,潛藏著打開諸多文明暗箱的歷史密碼??梢哉f,在中國兩千余年的奸惡權(quán)臣中,唯有趙高具有涉足文明史而不能逾越的意義。

趙高之結(jié)局,《史記》各處皆云子嬰等殺之。班固卻云:“吾讀秦史,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班固是答漢明帝之問,上書言秦滅諸事說這番話的。班固之論,附記于《秦始皇本紀》之后。班固之有此說,或在兩漢時尚有不同于司馬遷所見到的秦史資料。以常理推測,子嬰不具備依法問罪于趙高而后行車裂的力量,只能是先暗殺而后誅滅余黨。若僅僅車裂尸身,雖有可能,終顯乖張。故此,司馬遷的史料甄別該是妥當?shù)?。班固之言,一家一事之說也。

三、軹道亭外的素車白馬

子嬰即位,立即舉行了第一次大朝會。

咸陽宮大殿又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鐘聲,稀疏零落的大臣們匆匆走進了久違的大殿,大多都是白發(fā)老人與年青公子了。幾度折騰,群星璀璨的帝國功臣干員們已經(jīng)消失凈盡了。留給子嬰的,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末日帝國。子嬰戴起了天平冠,手扶著已經(jīng)顯得古樸過時的又寬又短的鎮(zhèn)秦劍,走到帝座前凝視著殿中的一片白發(fā)后生,良久沒有說話。大臣們的參拜也頗顯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子嬰君號,是秦王還是皇帝陛下。畢竟,秦王名號是趙高定的,誅殺了趙高勢力,子嬰對君號還沒有明白詔書。于是大臣們只有紛亂躬身,籠統(tǒng)呼了一聲君上了事。子嬰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會,先定君號。是繼位皇帝,抑或復歸秦王,根基在大勢評判。若有平定亂軍之力,自當稱帝?!弊計霙]有說后半句,然其心意誰都明白。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們的粗重喘息清晰可聞。這些殘存的末流元老們,已經(jīng)多年隔絕于國事了,對山東亂象與秦軍情勢等等可謂人人懵懂,倉促聚來如何拿得出挽狂瀾于既倒的長策大略。只有一個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亂得甚樣,終須有平定之時!老臣之見,自當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說罷張望左右,卻沒有一個人呼應。子桓終于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桓愿率十萬大軍鎮(zhèn)守函谷關!”子陵也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陵愿北上九原,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平亂!”一位老臣搖頭嘆道:“兩位公子壯心可嘉,然則終難行也!老臣曾供職太尉府,對軍情大體知道些許。關中老秦人已經(jīng)寥寥零落,如何去征發(fā)十萬大軍?九原固然尚有軍馬,可糧草早已不濟,且不說公子能否安然抵達九原,縱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著肚腹打仗么?若有充裕糧草,章邯王離兩部大軍能掃不平盜亂么?”老臣一番話落點,老少大臣們頓時沒了話說。

“材士營不是有五萬軍馬么?”子桓高聲問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營還在也?!崩仙俅蟪紓円粫r恍然紛紛點頭。

“材士營早快空了!”一個年青人高聲道,“我便是丞相府屬官,職司材士營糧草。自山東大亂,三川郡守李由自殺,天下賦稅進入關中之水陸兩道皆斷,關中糧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趙高湊不夠糧草,已經(jīng)遣散了材士營三萬人,只剩下了兩萬人。便是這兩萬人,也紛紛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個老臣懵懂發(fā)問。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營將士以胡人居多,又從來只會狩獵走馬,不練打仗,留在關中還不是擺架勢等死?聽說匈奴新單于要大舉南下,材士營早開始溜號了!”

“果然如此,關中豈非空無一軍了?”一個老臣大是驚恐。

舉殿默然,無人回答。

“不說了!”子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大勢評判,趙高沒錯,還是回稱秦王罷了。子桓與韓談做特使,立即出函谷關,召章邯軍回師關中防守,下令王離軍守住九原陰山。河北亂事,秦國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軍報已到多日,老臣無處可報!”

“河北軍報?快說!”子嬰驟然變了顏色。

“誅滅趙高之前,章邯軍報已到,趙高隱瞞不告任何人!”一個老臣憤憤然唏噓高聲道,“河北戰(zhàn)事,我軍斷糧,十萬九原將士全軍覆滅!王離、蘇角、涉間三大將全部慘死戰(zhàn)場!章邯軍殘部突圍,又被項羽盜軍追殺,已經(jīng)在漳水陷入絕境……”

老臣尚在唏噓憤然敘說,子嬰已經(jīng)咕咚栽倒在青銅大案,天平冠的流蘇珠玉嘩啦飛進散落,殿中頓時大亂……夤夜醒來,子嬰癡癡看著守在榻前的韓談與兩個兒子,長嘆一聲,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兩頰。四人默然相對良久,韓談哽咽低聲道:“君上,劉邦楚軍已進逼武關,為今之計,只有與之周旋了。設法存得社稷余脈,再做后圖……”

終于,子嬰點頭了。

劉邦占據(jù)了武關,軍營一片歡騰。

自上年與宋義項羽部分道進兵,劉邦一路打了許多次小仗,也攻占了十幾座城池。因中原已經(jīng)沒有了章邯的平盜大軍,郡縣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職司捕盜的尉卒縣卒,故此頗有勢如破竹之勢。劉邦明白自己實力不足,一路西來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羅各色流散人馬入軍。舉凡流民少壯、各方諸侯戰(zhàn)敗后的流散人馬、官府在大型工程后留下的善后軍馬、亂世激蕩出來尋找出路的游士壯勇等等,劉邦盡皆一體收納。進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陽郡時,劉邦楚軍已風風火火擴張到近二十萬人馬,已經(jīng)頗見壯闊聲勢了?;蚴辗蛲侗嫉拿颗c將軍也有一串了:獨自領軍的楚將陳武,高陽名士酈食其,魏軍散將皇欣、武蒲,秦軍的宛城守將及舍人陳恢,秦列侯戚鰓、王陵等,總歸是很有一番氣象了。

此時,救趙的宋義項羽軍一直滯留安陽。劉邦也不敢貿(mào)然進兵關中,便在占據(jù)南陽后轉(zhuǎn)入崤山地帶駐扎,在這片山地整整窩了一冬,除了整訓操演人馬,各方搜羅糧草,大體沒有戰(zhàn)事。

期間,劉邦幾次不耐,要進兵關中??蓮埩紖s老是搖頭,說時機不到,早進無功。劉邦問為何。張良說,巨鹿之戰(zhàn)不見勝負,進了關中也無用。若巨鹿之戰(zhàn)項羽勝秦軍,我可乘虛攻占關中。若項羽落敗,沛公便回芒碭山照做流盜,哪里也別想去。劉邦便是一陣大笑,鳥事!自家成事還是別家成事?老是看人顏色起坐,羞人也!張良也笑,說這叫潛龍勿用,乘時而動,天不打雷,龍便不能抬頭。劉邦便笑罵一句,鳥個潛龍,分明一條蟲!期間,趙高曾派密使與劉邦會商,說若能分割關中為王,趙高愿為內(nèi)應滅秦。劉邦始終只是云山霧罩地與之盤桓,不與趙高特使準定盟約。張良賀劉邦得趙高助力,劉邦則大笑說,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慚愧!蕭何說,沛公入咸陽之日,將趙高人頭獻于關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劉邦突然獰厲一笑說趙高奸惡,得煮一鍋人肉湯,讓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這般,熬過了深秋,熬過了寒冬,終于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聞項羽軍破釜沉舟北上,張良才說,目下可動,然卻只能動一步。劉邦說聲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襲武關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酈食其與陸賈兩個名士做說客,進入武關游說秦軍守將獻關降楚。再派曹參、灌嬰各率三萬人馬向函谷關佯攻,虛張聲勢以牽制迷惑函谷關秦軍。劉邦則自領中軍與樊噲周勃等部,秘密從丹水河谷進逼武關,伺機奇襲。因是首戰(zhàn)關中要塞,劉邦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說客是否能說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襲之上。

武關之戰(zhàn)很是順利。此時的秦軍人心惶惶,關中軍事又無統(tǒng)一部署,武關將軍依據(jù)糧草狀況,將守軍對整個丹水流域的巡視悉數(shù)撤銷,只守著關城不出。劉邦軍的樊噲周勃率數(shù)百精悍軍士喬裝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蓋的貨車實際藏滿了兵器。武關軍士正在做例行盤查,不防樊噲周勃突然動手,殺死盤查軍士又殺散城門守軍,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軍便蜂擁殺來搶關入城。未及一個時辰,武關城頭便飛起了“劉”字大旗。

此時,酈食其陸賈的游說方見成效,秦軍守將已經(jīng)放松了防守抵御之心,雙方正在會商如何妥當善后。不料尚未定論,樊噲亂軍已經(jīng)入城涌入了官署。秦軍守將大為震怒,立即率身邊護衛(wèi)與樊噲亂軍展開了拼殺。一應官吏百姓聞訊,也紛紛趕來助戰(zhàn),整個武關城內(nèi)便陷入了一片混戰(zhàn)。

暮色時分,劉邦接得捷報,正要入城,蕭何卻黑著臉急匆匆來了。劉邦忙問何事?蕭何憤憤然說,樊噲周勃在武關屠城,殺盡了所有守軍,也殺盡了城中百姓。劉邦雖感驚訝,卻又釋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nèi)拼死抵御,那兩個粗貨殺紅了眼。不打緊,項羽屠城多了,我軍只一次,怕它何來?”蕭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項羽屠城,所過無不殘滅,已在天下惡名昭著,連楚懷王都忌憚這個剽悍猾賊,不敢讓其進入關中。沛公欲成大事,若效法項羽,必將大敗也!”劉邦頓時皺起了眉頭:“有如此厲害么?”旁邊張良點頭道:“蕭兄言之有理,此前,我軍已在潁陽屠城一次,進入關中再屠城,只怕后患甚大。項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項羽,沛公必敗?!?/p>

劉邦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珠,搓著手急促轉(zhuǎn)了兩圈道:“兩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缮⒈斡露喽?,不讓他殺人越貨,能留住人么?娘的,亂世治人,還真是難!”蕭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堅,自有整軍之法。沛公若圖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劉邦皺著眉頭似笑非笑道:“你說的,我愿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軍糧財貨,我便有辦法。否則,你便是說破大天,終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營,做光頭鳥沛公!”蕭何道:“有人心,才有財貨糧草。失了人心,遲早都是空營?!眲钅樕嚰t陣白,指著蕭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個蕭何!逼我劉季跟這班粗貨兄弟翻臉!好!我聽你!可沒得吃喝錢財,老子找你要!總不成你要人喝風屙屁!”急吼吼喊罷,劉邦一陣風出營上馬飛去了。

劉邦率幕府人馬進入武關,沒有片刻歇息,立即將攻占武關的將士全部聚集到了校軍場。大片火把之下,劉邦登上了將臺,篤篤點著拄在胸前的長劍高聲道:“今日奇襲武關,兄弟們有功,我劉季將論功行賞,人賜十金!至于爵位官職,那得等到滅了秦成了事再說。今日便封你個萬戶侯,頂個屁用!”

“謝賞金!沛公萬歲!”火把飛動一片歡呼。

“萬歲個鳥!今日這般占城,誰也沒好!”劉邦突然聲色俱厲,罵得滔滔江河一瀉直下,“劉季與兄弟們一樣,都是粗貨出身,得說一番粗話!我等偷雞摸狗穿墻越戶殺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無賴!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殺的是貴胄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關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沒有庶民擁戴,甭說糧草后援,要打了敗仗,連個藏身的狗窩都沒有!劉季與老兄弟們,當初在芒碭山做流盜近一年,他娘的殺過老百姓么!要殺人越貨,能藏得下去么!這叫甚?這叫好狗護三家!你便是只游狗,也得靠幾個門戶不是!沒人給你丟一根骨頭,你還不是一只死狗!你他娘的當兵殺人,不當兵了,還不是人殺你!要想日后不被人殺,今日便甭亂殺百姓!今日不積陰德,日后不定祖墳都被人挖了!說今日,今日進武關,誰個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噲!是你么!準定是你個狗才!你殺狗殺豬還不夠,還要入城殺人!狗膽包天你!來人!拿下樊噲!先打一頓大棍!”

“沛公!城內(nèi)亂戰(zhàn)!我沒下令!……”

不管樊噲如何大吼大叫,劉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軍衛(wèi)士拿住樊噲一陣呼嘯亂打。其時也沒有法定軍棍,所謂大棍者,實則長矛木桿也。衛(wèi)士將長矛倒轉(zhuǎn)過來,倒是比后來的法棍威風多了。亂棍紛亂呼嘯之間,劉邦依舊憤然嘶聲大吼著:“打!打死這個屠夫!”片刻之間,樊噲一身鮮血,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動了。全場將士大駭,亂紛紛跪倒亂紛紛哭喊:“沛公饒恕樊將軍!我等甘愿受罰!”周勃也奮然脫去了甲胄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軍不嚴!甘愿與樊將軍一起受責!”

“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只與全軍兄弟立約三則:日后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奸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yǎng)的!聽見了么!明白了么!”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至于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萬歲——!”

諸位看官留意,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潁陽屠城,明記于《高祖本紀》,只有一句話:“南攻潁陽,屠之。”武關屠城,卻未見于《高祖本紀》與《項羽本紀》,而見于《秦始皇本紀》,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shù)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于高……”也就是說,司馬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發(fā)指。劉邦軍在進入關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余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建設以及戰(zhàn)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凈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于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遠惡化于秦帝國之時。

這一歷史事實,赤裸裸現(xiàn)出了六國貴族復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難,也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jīng)!嘗見后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云,有口皆碑。又云,眾口鑠金。兩千余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岳變成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岳,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吊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詩》云:“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必M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劉邦軍在武關整肅之后,氣象大有好轉(zhuǎn),立即揮兵北進關中。

此時巨鹿之戰(zhàn)已告結(jié)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余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咸陽政變迭起,國政幾乎陷于癱瘓,秦軍在關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jīng)形同虛設。當劉邦軍進入藍田塬時,攔阻秦軍只是老秦國藍田大營的傳統(tǒng)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攻殺,遂占據(jù)了藍田大營。據(jù)《高祖本紀》,連同藍田之戰(zhàn),劉邦軍入關三破秦軍,兩次“大破”,一次追擊戰(zhàn)“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夸粉飾之辭也。此時關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戰(zhàn)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zhàn)守營軍,借以顯示滅秦戰(zhàn)績而已。據(jù)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zhàn)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zhuǎn)錄漢軍后世的美化傳聞。

至此,劉邦及其軸心將士對關中大勢已經(jīng)明了,再不擔心大戰(zhàn)激戰(zhàn),而是一力謀劃如何進入咸陽。以蕭何方略,沛公軍當先以老秦東都櫟陽為根基,積蓄糧草整肅軍馬,時機成熟一舉攻占咸陽。劉邦連連點頭,覺得這一方略很是穩(wěn)妥。張良卻以為,蕭何之策過于遲緩,當此大廈將傾之時,大咸陽已經(jīng)在連番血雨腥風中沒有了任何抵抗余力,子嬰殺了趙高一黨,必派密使前來立約。當此之時,不需再占櫟陽耗費時日,當謀劃一舉入咸陽。不入咸陽,終不能踐楚懷王之約,耽延之時若項羽軍趕到,只怕沛公便要前功盡棄了。劉邦恍然猛醒,拍案連連道:“立即部署進兵咸陽!子嬰密使來不來,老子不管他!”

最后一夜,秦王子嬰是在太廟度過的。

韓談做密使趕赴藍田塬,已經(jīng)與劉邦約定:子嬰君臣降楚,待劉邦稟明楚懷王而后封定祭祀社稷之地。劉邦軍不殺皇族,不傷百姓,不劫掠財貨,不進入太廟。也就是說,子嬰以降楚換得了殘存皇族與整個大咸陽的平和易主,其后,咸陽剩余老秦人去留自便,嬴氏皇族便如同周滅商后的商人余脈,在一方封地上延續(xù)祖先血脈了。子嬰反復思慮,這是唯一的了結(jié)大秦的出路了,滄海桑田世事變換,大秦氣數(shù)已盡,子嬰又能如何?子嬰唯一能告于先人者,嬴氏社稷猶存,血脈不滅也。三日前,劉邦軍已經(jīng)開進關中腹地,駐扎于咸陽東南的霸上了。明日正午,劉邦便要在咸陽東受降了。

韓談守候在廊下,子嬰獨自走進了祭祀正殿。

燈燭明亮,香煙繚繞。祭祀長案上,豬牛羊三牲整齊排列著。子嬰一身本色素衣,一根絲帶扎束著雪白的長發(fā),無冠無劍,扶著一支竹杖進來,肅然跪倒在長案前。子嬰一臉淡泊,木然的禱告似乎在宣讀一件文告:“列祖列宗在上,子嬰伏惟以告:自始皇帝驟薨,國事迭經(jīng)巨變,終致大秦三歲崩矣!子嬰不肖,雖誅殺趙高,然無力回天。九原軍死難殉國,章邯軍不得已降楚,朝無能臣,國無大軍,府庫空虛,賦稅絕收,皇族凋零,子嬰為存社稷余脈,為存咸陽國人,唯有降楚一途。明朝之期,子嬰便非秦王。今夜,子嬰最后以秦王之身,行祭祀列祖列宗之大禮。嬴氏皇族,大秦一統(tǒng)天下,此后不復在矣!列祖列宗之神位,亦當遷往隴西族廟。嗟乎!國亡家破,子嬰善后無能,愧對先人矣!”

禱告完畢,遙遙傳來太廟鐘室的一聲悠長鐘鳴。子嬰艱難地扶杖站起,緩慢地走向了大殿深處。沉沉帷幕之間,矗立著一座座丈余高的黑玉神龕,立著一尊尊贏氏祖先的藍田玉雕像。從一尊尊雕像前走過,木然的子嬰任熱淚不斷地涌流著,喃喃地自語著,列祖列宗,子嬰再看先人一眼,死亦瞑目矣!

韓談回來之后,子嬰已經(jīng)向楚懷王擬好了一件降書。降書末了,子嬰請封嬴氏余脈于隴西之地,使老秦人重歸久遠的故里,在那里為楚王狩獵農(nóng)耕養(yǎng)牛養(yǎng)馬。老秦人太苦了,熬過了夏,熬過了商,熬過了西周,在漫漫歲月中多少次幾欲滅種矣!自東周成為諸侯,老秦人更是急劇地起落沉浮,危難與榮耀交錯,犧牲與屈辱并存,戰(zhàn)死了多少雄杰,埋葬了多少烈士。直到孝公商君變法之后,老秦人才赳赳大出于天下,激蕩風云一百五十余年,成就了統(tǒng)一華夏大業(yè),燁燁雷電中,老秦人一舉登上了煌煌文明之絕頂。然則急轉(zhuǎn)直下,老秦人又在冥冥難測的風云突變中轟然解體,于今,天下老秦人竟連一支像樣的大軍也難以聚合了……子嬰一尊尊看著,一尊尊訴說著,一直看完了六百余年三十五尊先人的雕像:

老祖秦仲在位二十三年

次祖秦莊在位四十四年

秦襄公始立諸侯 享國十二年

秦文公 享國五十年

秦寧公 享國十二年

秦出公 享國六年

秦武公 享國二十年

秦德公 享國二年

秦宣公 享國十二年

秦成公 享國四年

秦穆公 享國三十九年

秦康公 享國十二年

秦共公 享國五年

秦桓公 享國二十七年

秦景公 享國四十年

秦哀公 享國三十六年

秦惠公 享國十年

秦悼公 享國十四年

秦厲公 享國三十四年

秦躁公 享國十四年

秦懷公 享國四年

秦靈公 享國十年

秦簡公 享國十五年

秦惠公 享國十三年

秦出子 享國二年

秦獻公(進入戰(zhàn)國) 享國二十三年年

秦孝公 享國二十四年

秦惠文王享國二十七年

秦武王 享國四年

秦昭王 享國五十六年

秦孝文王享國一年

秦莊襄王享國三年

秦王嬴政戰(zhàn)國二十五年

秦始皇帝帝國十二年

秦二世胡亥 在位三年

這三十余座雕像中,沒有子嬰。那最后一座虛空的神龕,是二世胡亥的位置。因了戰(zhàn)亂,因了種種艱難,也因了朝野人心對胡亥的不齒,這尊玉身至今未能雕成。子嬰是最后的秦王,是亡國之君,只怕已經(jīng)無緣進入皇族太廟,而只能在日后的族廟家廟中享祭了。子嬰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地數(shù)過了,截至今日,他做了四十六日秦王①,第四十七日便是他成為平民的開始……

“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韓談的輕聲呼喚驚醒了子嬰。

子嬰步履蹣跚地扶杖出來,太廟庭院的森森松柏林已經(jīng)顯出了霜霧朦朧的曙色,紅光紫霧,整個天地一片蒙蒙血色。子嬰沒有問韓談此等征候是何預兆,子嬰已經(jīng)無心過問此等事了。韓談也沒說天色,只在旁邊陪伴著子嬰默默地走著。未出庭院,太廟的太卜令卻匆匆前來,肅然一躬道:“稟報秦王,太卜署作征候之占,紅霾蔽天,血災兇兆也?!弊計肟嘈Φ溃骸把獮模可咸觳挥X遲暮么?幾多血災了,用得占卜?”說罷篤篤點著竹杖去了。路上,韓談惶恐不安地低聲道:“君上,老臣之見,今日得趕緊教兩公子與王族人等一體離開咸陽。太卜之占,素來是無異象不占,不可不慮。”子嬰慘淡笑道:“國家已滅,王族寧不與社稷共存亡乎!逃甚?劉邦便是負約,要殺戮殘存王族,嬴氏也認了。天意若此,逃之一身何用矣!”韓談不再說話了。

紅霾籠罩中,咸陽宮開始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

降楚的禮儀,韓談與子桓已經(jīng)與劉邦軍約定過了。子嬰請以國葬之禮出降。劉邦哈哈大笑說,國葬便國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國之心,無礙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選在了咸陽東南的軹道亭。這是一座郊亭,大體在劉邦的霸上軍營與大咸陽之間的官道邊。因這條官道東出函谷關與進入太行山口軹關陘的軹道相連,實際便是全部軹道的關中段,故而一直被呼為軹道,道邊迎送亭自然也喚作了軹道亭。

卯時到了。當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皇城傳出時,周回數(shù)十里的咸陽城頭,黑色秦字大旗一齊消失了。守軍士卒們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僅存的大臣吏員,人人一身布衣,無冠無劍,默默地走出了咸陽南門?;食莾?nèi)殘存的皇族后裔與有官爵的內(nèi)侍侍女,則是人人白衣散發(fā),無聲地匯聚到咸陽宮前的車馬廣場。

“國薨也——!皇城落旗開門——”

隨著韓談嘶啞悲愴的呼聲,皇城內(nèi)外所有的旗幟儀仗都消失了,郎中們將斧鉞器械堆積到城頭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無聲息地匯進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原本平靜麻木的人群,隨著韓談的呼聲與儀仗旗幟的消逝,突然哭聲大起,內(nèi)侍侍女郎中們紛紛撲向殿前玉階頭撞玉柱,慘烈自戕。片刻之間,白玉廣場變成了血泊之地……

子嬰視若不見,領著殘存的人群緩緩流淌出皇城。咸陽城街市整個空了,從皇城出來直到南門,一條長長的大道上空蕩蕩杳無一人。直到子嬰車馬人群流出南門與大臣人群會合,依然沒有一個庶民身影。

這一天,整個大咸陽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子嬰是虔誠出降的。整個出降隊列徒步而來。只有子嬰與王后,乘坐著一輛以四匹白馬駕拉的取締了任何飾物的王車,脖頸上綁縛著一根原本系印的黑絲帶,懷中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玉匣,車后緊跟著兩個兒子。王車去飾,白馬駕拉,送葬國家之意也,此謂“素車白馬”。系印絲帶綁縛脖頸,國王該當自殺殉國也,此謂“系頸以組”。子嬰獻出的印璽是天子六璽。除了那方號為皇帝行璽(常用印璽)的和氏璧玉璽,其余五方大印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之璽。加起來是三皇帝璽、三天子璽,共六方印璽。只有在這一日,向由符璽事所專掌的六方神圣印璽,第一次集中在了一個大銅匣中。當布衣散發(fā)的子嬰系頸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于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zhàn)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楚軍金鼓齊鳴了……

終于,劉邦軍馬隆隆開進了大咸陽。

※※※※※※

①《秦始皇本紀》云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李斯列傳》云,子嬰立三月。從本紀說。

四、烽煙廢墟 帝都咸陽大火三月不滅

劉邦軍進入咸陽,首要難題是如何面對龐大無比的帝國遺業(yè)。

無論事先如何自覺胸有成算,劉邦們?nèi)氤侵筮€是亂得沒了方寸。關中的連綿勝跡,大咸陽的宏闊壯麗,使這些大多沒進過京畿之地的粗樸將士們大為驚愕,新奇得一時暈乎乎找不到北了。盡管有武關整肅在先,士卒們還是彌散于大街小巷,搶劫奸淫時有發(fā)作,整個大咸陽陷入了驚恐慌亂,民眾亂哄哄紛紛出逃。劉邦雖說做亭長時領徭役入關中曾經(jīng)進過咸陽,也偶然遇見過一次始皇帝出巡,但卻也從來沒有進過皇城。張良蕭何陸賈酈食其等名士與將軍,也是個個沒進過皇城。進咸陽的當日,劉邦顧不得整肅約束部伍,立即與一班干員興沖沖進入皇城觀賞,可一直轉(zhuǎn)悠到三更,還沒看完一小半宮室。劉邦萬般感喟,大手一揮笑道:“這皇城大得沒邊,嬪妃侍女多得沒數(shù),索性今夜住進來樂一回!”隨從將士們立即一陣萬歲狂呼。旁邊張良卻低聲道:“沛公此言大是不妥。項羽軍在后,不能失秦人之心?!眲铗嚾皇∥颍瑓s見旁邊樊噲黑著臉不做聲,于是笑罵道:“如何,你小子美夢不成,給老子顏色看了!”樊噲氣昂昂道:“先生說得對!沛公光整肅別人,自家卻想泡在這富貴鄉(xiāng)不出去!”劉邦一陣大笑道:“好好好,走!出去說話?!?/p>

回到幕府,中軍司馬報來亂軍搶劫奸淫的種種亂象。劉邦大皺眉頭,當即深夜聚將,會商善后之法。將軍們紛紛說秦王子嬰是后患,不殺子嬰不是滅秦。劉邦心智已經(jīng)清醒,重申了與楚懷王之約與義兵之道,說子嬰是真心出降,殺降不祥,殺子嬰只能自絕于關中。最后議定,將子嬰“屬吏”,待稟明楚懷王后再作決斷。屬吏者,交官吏看管也。之所以如此決斷,并非劉邦真正要請命楚懷王,而是顧忌項羽軍在后,自己不能擅自處置這個實際是帝國名號的秦王。

此事剛剛決斷,一直不見蹤跡的蕭何匆匆來了。劉邦大是不悅道:“入城未見足下,也去市井快活了么?”蕭何奮然一拱手道:“沛公,我去了李斯丞相府?!眲钷揶硇Φ溃骸叭绾危迷鐡屫┫嘤×??”蕭何沒有笑,深深一躬道:“沛公,我去查找了天下人口、錢糧、關塞圖籍,已得數(shù)車典籍。我等兩手空空,何以治理郡縣?”劉邦恍然大悟,起身正容拱手道:“蕭兄真丞相胸懷也,劉季受教?!?/p>

再議諸事,將軍謀臣們已經(jīng)狂躁大減,遂理出了行止三策:其一,降楚之秦國君臣一律不殺;其二,全軍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其三,廢除秦法,與秦人約法三章,穩(wěn)定關中人心。蕭何率一班文士立即開始書寫文告,天亮之際,約法三章的白布文告已經(jīng)在咸陽紛紛張掛出來。天亮后,劉邦又帶著蕭何,親自約見了咸陽國人中的族老,倡明了自己的定秦方略與約法三章。未了,劉邦高聲說:“我所以入關中,為父老除害也!我軍不會再有所侵暴,父老們莫再恐慌!明日,我即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待諸侯們都來了,再定規(guī)矩?!焙芸?,咸陽城有了些許生氣,開始有人進出街市了。

這約法三章最為簡單,全部秦法盡行廢除,只約定三條規(guī)矩:其一,殺人償命;其二,斗毆傷人治罪;其三,盜搶財貨治罪。其時之文告用語更簡單:“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贝说忍幹?,全然應急之策,其意只在彰顯劉邦滅秦的大義之道:入咸陽,存王族,除苛法,安民心。無論后世史家如何稱頌,約法三章在實際上都是一種極大的法治倒退,而絕非真正的從寬簡政。數(shù)年之后,劉邦的西漢王朝在親歷天下大混亂之后,幾乎悉數(shù)恢復了秦政秦法,足證“約法三章”之隨機性。

約法三章的同時,蕭何給所有的咸陽與關中官署都發(fā)下了緊急文告,明告各官署“諸吏皆案堵如故”。也就是說,要所有秦官秦吏依舊行使治民權(quán)力,以使郡縣鄉(xiāng)里安定。如此一來,已經(jīng)占據(jù)關中大半人口的山東人氏與老秦人眾,一時都安定了下來,紛紛給劉邦楚軍送來牛羊酒食。劉邦下令,一律不許接納百姓物事,說辭很是慷慨仁慈:“我軍占據(jù)倉廩甚多,財貨糧草不乏。民眾苦秦久矣,劉季不能耗費百姓物力也!”于是,劉邦善政之名在關中一時流傳開來,民眾間紛紛生發(fā)出請劉邦為秦王之議。《史記·高祖本紀》描繪云:“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凡此等等,皆是關中安民之效。與后來項羽的獸行暴虐相比,劉邦的寬政安民方略頗具遠見卓識。其最直接的后續(xù)效應,是劉邦的王師義兵之名,在關中民眾中有了最初的根基。后來,當劉邦以漢王之身北進關中時,關中百姓竭誠擁戴,全力支持漢軍與項羽長期對抗,使關中變成了劉邦漢軍的堅實根基。蕭何之所以能“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餽馕,不絕糧道”,源源不絕地為漢軍提供后援,其根本原因,便是關中民眾對項羽軍的仇恨,與對漢軍的自來厚望。歷史地說,這是相對遠大的政治眼光所必然獲得的長遠社會利益。

還軍霸上數(shù)日之后,劉邦突然決斷,要抵御項羽于函谷關外。

那夜,一個神秘的游士請見劉邦。這個游士戴著一方蒙面黑紗,個頭矮小,人頭尚在劉邦肩頭之下。矮子舉止煞有介事,步態(tài)很是周正,劉邦笑得不亦樂乎了。蒙面矮人沒笑,只一拱手道:“甘泉鯫生,見過沛公。吾所以來,欲獻長策,以報沛公保全關中之德也。”鯫者,原本雜小魚類,于人,則謂短小丑陋者也。劉邦一聽來人報號,不禁又呵呵笑了:“自認丑生,安有長策乎?”鯫生淡淡云:“人丑,其言不丑。沛公計丑人乎,計正理乎?”劉邦頓時正色,肅然求教。鯫生悠然道:“長策者,十六字也:東守函谷,無納諸侯,自王關中,后圖天下?!眲畎櫭嫉溃骸瓣P中力竭,子嬰不能王,我何能王耶?”鯫生道:“子嬰不能王者,秦政失人心也。沛公能王者,善政得人心也。秦富十倍于天下,地形之強,雄冠天下。在下已聞,項羽欲封章邯三將為秦王。若項羽入關,沛公必不能坐擁關中也。此時若派重兵東守函谷關,使項羽諸侯軍不能西進關內(nèi)。沛公則可征關中民眾入軍,自保關中而王,其后必得天下。方今之勢,關中民眾多聞項羽暴虐,必隨沛公也。而欲與天下爭雄,必據(jù)關中為本。沛公好自為之也!”說罷,鯫生無片刻停留,一拱手出得幕府去了。劉邦醒悟,追到帳外,已沒了人影。

此時,張良蕭何恰好皆不在軍中。劉邦反復思忖,鯫生方略果能如愿,則一舉便能立定根基。然若果真張開王號,名頭又太大,自己目下軍力實在不堪。關中民眾能成軍幾多,也實在不好說。劉邦知道,智計之士有一通病,總以民心如何如何,而將征發(fā)成軍與真正能戰(zhàn)混作一團。實則大大不然,關中民眾縱能征發(fā)數(shù)萬,形成能戰(zhàn)精兵也遠非一兩年事。然,鯫生之謀又確實利大無比,不能割舍,且要做便得快做,慢則失機失勢。劉邦轉(zhuǎn)悠半夜,終于決斷,先實施一半:只駐軍函谷關抵御項羽,而暫不稱王。如此可進可退:果真扛得住項羽軍,再稱王不遲;扛不住項羽軍,總還有得說辭退路。心思一定,劉邦大為振奮,深感自己第一次單獨做出了一則重大決斷,很是有些自得。天亮之前,劉邦斷然下達了將令:樊噲、周勃兩部東進,防守函谷關,不許任何軍馬入關。

劉邦沒有料到,這個匆忙的決策很快使自己陷入了生死劫難。

倏忽之間,秋去冬來。

十一月中,項羽軍與諸侯各部軍馬四十萬隆隆南下,號為百萬大軍,經(jīng)河內(nèi)大道直壓關中。王離的九原軍覆滅后,項羽與諸侯聯(lián)軍連續(xù)追殺章邯的刑徒軍。此時,大咸陽正在連番政變之中,趙高殺二世,子嬰殺趙高,朝臣吏員幾次大換班,政事陷于完全癱瘓。章邯軍所有后援悉數(shù)斷絕,若再與項楚軍轉(zhuǎn)戰(zhàn),勢必全軍覆沒。老將章邯慮及刑徒軍將士大多無家可歸,為國苦戰(zhàn)竟無了局,義憤難忍卻又萬般無奈,最后只有降楚了。而此時的項羽軍諸侯軍也正在糧草告乏之時,不欲久戰(zhàn),遂在洹水之南的殷墟,達成出降受降盟約。是年仲秋,章邯三將率二十余萬刑徒軍降楚了。

項羽接納了老范增方略,給章邯一個雍王名號,給司馬欣一個上將軍名號,令兩人率降軍為前部軍馬西進。章邯向為九卿重臣,一路說動沿途城邑之殘存官署全都歸附了項楚軍,敖倉等幾座倉廩殘兵也悉數(shù)放棄了抵御。項羽軍對沿途倉廩大為搜刮,糧草兵器頓時壯盛了許多。大軍進至新安,眼見函谷關遙遙在望,項羽卻突然與黥布等密謀,實施了一場極其血腥的暴行——突然坑殺了二十余萬降楚刑徒軍!

坑殺的事由很是荒誕不經(jīng):刑徒軍士卒不堪楚軍將士“奴擄使之”,遂生怨聲。有人密報了項羽,項羽立即作出了一番奇異的推定:“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史書記載的最后事實是:“于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睂τ诙啻瓮莱强託⒌捻椨?,此等大舉暴行駕輕就熟,很快便告結(jié)束。

《史記·項羽本紀》為坑殺找了一個同樣荒謬的背景理由:項羽的諸侯軍中多有當年服過徭役的軍吏士卒,當年秦軍吏卒對此等人“遇之多無狀”。是故,才有秦軍降楚后,諸侯吏卒乘戰(zhàn)勝之威,將秦軍士卒當做奴隸虐待的事發(fā)生。列位看官留意,章邯之“秦軍”原本并非傳統(tǒng)的政府軍,而是應急成軍的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刑徒原本便是苦役,而官奴子弟同樣卑賤,如此兩種人如何有權(quán)力對當年的山東徭役施以“無狀”虐待?再者,刑徒軍中縱有少量的官軍將士加入,亦決然不會人人都虐待過當年的徭役者,將二者等同置換,從而作為對降卒施虐的依據(jù),顯然的荒誕。此等理由,只說明了此時尚存的一個歷史事實:除了項羽本人不可理喻的暴虐,諸侯復辟勢力對秦帝國的仇恨是一種普遍存在,項羽的瘋狂只是群體暴虐的發(fā)動點而已。

新安坑殺迅速傳遍天下,劉邦的函谷關守軍大為震恐。

項羽大軍抵達函谷關前,見關城大張“劉”字大纛旗,關門則緊閉不開。前軍大將黥布命軍士呼叫開城??沙穷^卻現(xiàn)出了劉邦軍大將樊噲的身影,樊噲大喊著,沛公信守楚懷王之約,先入關中者王,項楚軍當自回江東才是。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黥布軍與當陽君兩部攻城。項楚軍此時大非昔比,已經(jīng)接手了章邯秦軍的全部重型連弩與大型器械,且仍由章邯軍殘存的弓弩營將士操作,攻城大見威力。而函谷關的劉邦軍,雖也有大型防守器械,然樊周兩將卻已經(jīng)早早遣散了守關秦軍,劉邦軍士卒根本無法操持那些需要長期演練的防守器械。樊噲周勃更不知秦軍防守函谷關的獨有戰(zhàn)法,只以最傳統(tǒng)的滾木大無礓石與臂張弓射箭應對,根本無法抵擋在城外弓弩營箭雨遮蔽下的潮水般的攻城楚軍。不消半個時辰,函谷關便被攻破。樊噲周勃恐懼于項羽殺戮成性,早領著余部軍馬向西逃竄了。此戰(zhàn)經(jīng)過在史料中只有“擊關,遂入”四個相關字,足見其如何快捷了。

楚軍破關,項羽只覺又氣又笑,也不下令追殺,只揮軍隆隆入關。整肅數(shù)日,項羽大軍再度西進,終于抵達關中腹地,在驪山之北的戲水西岸駐扎了下來。項羽的中軍幕府,駐扎在一片叫做鴻門的高地上。此時,已經(jīng)是十二月的隆冬時節(jié)了。

當夜,老范增領來了一個喬裝成商旅的人物來見項羽。此人乃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曹無傷神秘地對項羽稟報說:“沛公欲王關中,要拜子嬰為丞相!秦之珍寶,已經(jīng)被沛公盡數(shù)擄掠了!”老范增陰沉著臉色說:“劉邦自來貪財好色,然入關中,財貨不取,女色不掠,其志不在小也!老夫曾教望氣者相之,言此人上有龍虎五彩之氣,此天子氣也。一少將軍當急擊勿失也!”項羽大怒,立即下了一道秘密軍令:整修一日,第三日攻殺劉邦軍。

不料,項羽的這道密令,劉邦卻意外地事先知道了。

項羽的一個叔父(季父)項伯,與劉邦軍的張良素來交好。得聞項羽密令攻滅劉邦軍,項伯匆匆找到霸上,勸說張良趕緊離開劉邦,或隨他投奔項羽,或另謀出路。張良說,如此不告亡去,不義也,容我向沛公一別。項伯不善機謀,隨張良來到中軍幕府,等在了轅門外樹影下,張良自己進去告別。張良匆匆來見劉邦,將項羽攻殺密令一說,劉邦頓時大為驚恐。張良此時才問,駐軍函谷關抵御項羽,何人謀劃?劉邦坦誠地說了鯫生獻策自己決斷事,沒有絲毫隱瞞,只問張良該當如何。張良說,目下事急,只有先疏通項伯,再謀疏通項羽。劉邦忙問,先生如何與項伯熟識?張良說,項伯當年殺人在逃,他曾急難護持,于項伯有救命之恩。劉邦與人交接很見功夫,立即問張良項伯誰年長。張良說,項伯年長。劉邦立即說,先生為我請入,我當以兄長之禮待之。

張良出來一說,項伯雖有難色,終不忍負張良之恩,只有跟張良走進了幕府。劉邦恭敬地以事兄之禮相待,設置了匆忙而不失隆重的軍宴,以尊奉長者的一種叫做“卮”的酒器連連向項伯敬酒,熱誠盤桓,詢問項伯的壽數(shù)子女。得聞項伯有女未嫁,劉邦立即為自己的長子求婚。項伯感劉邦豪爽坦誠又尊奉自己為長者,又見張良殷殷點頭,便欣然允諾了。于是,兩人倏忽之間結(jié)成了婚約之盟。之后,劉邦說起了年來進兵諸事,末了無比誠摯地抹著淚水說:“劉季入關中,秋毫不敢有所犯,只登錄吏民、封存府庫,以待上將軍前來處置。所以派軍守函谷關,無非防止亂軍流盜而已。果真抵御,劉季能不親臨軍陣,而僅以兩個粗貨率軍么?劉季日夜北望上將軍到來,豈敢反乎!敢請項兄為我說幾句公道話,劉季不敢背德也!”項伯大為心感,當場欣然允諾,并對劉邦叮囑了一句:“天亮之后,足下記著立即來謝項王?!?/p>

項伯連夜回到鴻門幕府,對項羽備細稟報了見劉邦事。末了,項伯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若非沛公先破關中,我軍豈敢長驅(qū)直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我滅之,不義也。若能因善而遇,大道也?!表椨鹨娛甯刚f得誠懇,又聽說劉邦萬分惶恐,心下大感欣慰,當即點頭允諾,取締了攻殺劉邦軍的密令。

次日清晨,尚未到慣常聚將的卯時,劉邦便帶著百余名隨從來到項羽幕府外,恭謹?shù)氐群蛘僖娏?。若論楚軍各方勢力資格,劉邦原本與項梁同時舉事,又被楚懷王尊為“寬大長者”,又先入關中,此時本是最老資格的一方楚軍勢力,高著項羽一輩。今日如此謙卑地早早趕來等項羽召見,雖說迫不得已,也是劉邦刻意為之。

果然,年青的項羽得到稟報后大感尊嚴,立即下令召見劉邦。劉邦恭敬地進入幕府參拜,又重申了自己的諸般忠心與苦衷,末了慷慨唏噓地說:“老臣與將軍戮力同心滅秦,將軍戰(zhàn)河北,劉季戰(zhàn)河南。劉季不期先入關破秦,才能與將軍再度相見于此也!今必有小人之言,有意讓將軍與老臣生出嫌隙?!表椨鸩簧蒲赞o,交接人物也是喜怒立見顏色,見劉邦稱臣唏噓,一時竟有些愧意,脫口而出道:“此等話,都是沛公那個左司馬曹無傷說的。不然,項籍何至于問罪沛公?”劉邦心下驚愕,臉上卻一如既往地虔誠抹淚訴說。項羽對赫赫沛公竟然稱臣大是欣慰,說得片時,吩咐大擺酒宴撫慰劉邦。

于是,有了那則流傳千古的鴻門宴的故事。

太熟的老故事無須多說了??倸w是劉邦得種種因素暗助,從盛大而暗藏殺機的酒宴上不告而逃,終于安然脫身了。鴻門宴之后,幾個相關人物的命運,皆由此而發(fā)生重大變化。其一,向項羽告密的左司馬曹無傷,被劉邦回到霸上軍營后立即秘密誅殺了。其二,劉邦開始小心翼翼地與項羽周旋,不再對項羽的任何決斷提出異議了。這般韜光養(yǎng)晦,直到后來韓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而北進方告了結(jié)。其三,后來的楚漢相爭中,項伯幾乎成了劉邦的不自覺內(nèi)應,與劉邦始終保持著秘密聯(lián)絡。其四,老范增對項羽絕望了。這位項楚軍最重要的也是唯一具有相對長遠目光的奇謀之士,用長劍擊碎了劉邦送來的玉斗,唉的一聲,頓足長嘆:“豎子不足與謀也!來日奪項王天下者,必劉邦也!我等人眾,實則今日已為之虜矣!”后來,這位奇謀之士終于在另一個奇謀之士陳平的反間計迷霧中倒下,在項羽的疑忌中憤然告退,郁悶悲憤而發(fā)背疽,在歸鄉(xiāng)途中慘死了。其五,項羽始被劉邦迷惑,自此屢屢落入與劉邦周旋的種種困境,最終迅速潰敗身死。

鴻門宴之后,項羽自感已得天下,遂決意恢復諸侯制。

基于名義之需,項羽上書楚懷王,請命“分地而王”。不料,執(zhí)拗的楚懷王竟只回復了兩個字:“如約?!逼湟饷黠@之極:按照當初之約,先入關中者王,此時當由劉邦為王封地,而不當由項羽稱王分封。項羽惱羞成怒,撕碎了回書罵道:“懷王算鳥!我家項梁所立罷了。無戰(zhàn)無伐,何以得以主約!定天下者,是項羽!是諸將!不是楚懷王!”此時,諸侯們已經(jīng)人人明白項羽要做天下之王,要以天子名義分封諸侯,樂得人人逢迎,更樂得早日占據(jù)一方。于是,項羽以諸侯共倡為名,給楚懷王奉上了一個虛空名號——義帝,而自己則做了實際上的天子。不久,楚懷王便被項羽派人暗殺了。這位頗具見識的牧羊少年,終于消失在秦末的大毀滅風暴中了。

隆冬時節(jié),復辟諸侯制的分封大典在楚軍營地舉行了。

項羽親自宣示了廢除帝國郡縣制的王書,向天下彰明了分封諸侯的王道長策。接著,諸侯們上書稱頌項羽武功,擁立項羽為西楚霸王,行天子號令。霸王者,王號也;西楚者,王畿所在地也,或曰國號也。其時,舊楚地域分為四楚:淮北之陳郡地帶為北楚,江陵地帶為南楚,江東吳越為東楚,彭城地帶為西楚。項羽以彭城為都,故號西楚霸王。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名號,實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荒誕不經(jīng)的一個王號。以字之本意論,霸是“魄”的本字,原指每月初始的新月,故從“月”?!吨軙酚小霸丈浴敝f?!墩f文》云:“霸,月始生,霸(魄)然也。”進入春秋戰(zhàn)國,“霸”遂演化為強力大爭、強力治世學說的軸心語詞,這便是霸道、霸王之說,與王道說對立;通常,法家被指認為霸道說,然并非法家認可。若以實際論之,霸則指霸主,譬如赫赫大名的春秋五霸;越王勾踐橫行江淮時,諸侯曾紛紛慶賀,也曾稱頌其為霸王。也就是說,霸王之名,其時泛指擁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軍力威勢的王者,與“霸道”治世學說并無必然聯(lián)系。若以復辟諸侯制的政治主張而言,項羽恰恰與霸道反其道而行之,正好該是王道復古論者。故此,項羽自號霸王,其意絕非宣示治世理念,而僅僅是炫示自己的赫赫威勢。

更有甚者,項羽之前的所有霸主、霸王、五霸等等名號,皆為天下指認,而無一人自封。公然以“霸王”自封為正式王號者,五千年唯項羽一人也。其剛愎橫暴,其愚昧昭彰,其蠢蠻酷烈,由此足見矣!關中民眾此后評說項羽,有一個極為傳神的說法:“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史記·索隱》云,沐猴而冠說的是楚人性暴躁。其實大不然也。猴子沐浴而冠帶者,妖精也,魔怪也,絕非性情暴躁之意也。這一詛咒式評判,以“楚人”為名,實則明確指向項羽。因為,劉邦也是楚人,而關中民眾卻爭相擁戴其為秦王。是故,此罵在實質(zhì)上并不涉及對楚人的整體評判。唯其此罵入骨三分,項羽大為惱怒,立即下令搜捕那個說者,活活在大鼎里用滾水煮死了此人?!都狻芬齼烧f,一云此人為蔡生,一云此人為韓生,總歸關中士子也。

項羽即霸王位,分封的十八位諸侯王分別是:

魏豹西魏王 都平陽

韓成韓王都陽翟

趙歇代王都邯鄲

田都齊王都臨淄

臧荼燕王都薊城

劉邦漢王都南鄭

瑕丘申陽 河南王 都洛陽

司馬印 殷王都朝歌

張耳常山王 都襄國

黥布九江王 都六(縣)

吳芮衡山王 都邾城

共敖臨江王 都江陵

田市膠東王 都即墨

田安濟北王 博陽

韓廣遼東王 都無終

章邯雍王都廢丘

司馬欣 塞王都櫟陽

董翳翟王都高奴

分封完畢,項羽扶著長劍站起,吼出了自己的快意宗旨:“本王已經(jīng)定天下!然尚未向暴秦復仇!三日之后,殺秦王子嬰,開掘驪山陵,焚燒咸陽!本王將與諸侯瓜分關中財貨女子而后各回封地享國!”諸侯們驚愕良久,才開始狂呼霸王萬歲了。

這一日,呼嘯的北風鼓蕩起漫天紅霾,大咸陽的天空一片霧蒙蒙暗紅。

楚軍在渭水草灘擺開了聲勢浩大的刑場,將在咸陽能搜羅到的嬴氏皇族悉數(shù)緝拿,押解到了滅秦刑場。白發(fā)子嬰走在隊首,其后大多是少年男女與白發(fā)老者,除了子嬰身后的子桓子陵,精壯者寥寥無幾。殘存的嬴氏子孫們步履蹣跚地蠕動著,沒有一個人發(fā)出任何聲息,似乎一片夢游的人群散落在古老的隴西草原。關中民眾忙于驚恐出逃,沒有一個人前來觀刑。十萬江東精銳圍起的刑場,依然一片空曠寥落。項羽親率十八位諸侯王前來行刑,號為復仇之殺。

終于,午時鼓聲響起了。

項羽走下刑臺,走到了子嬰面前冷冷一聲:“子嬰抬頭!”

雪白的頭顱緩緩仰起,子嬰直直盯著項羽,輕蔑地淡淡地笑了。

項羽頓時大怒,突兀大喝:“暴秦孽種!知罪么!”

子嬰冷冷笑道:“秦政固未盡善,然絕非一個暴字所能了也。大秦為天下所建功業(yè),豈一屠夫所能解耳?屠夫可殺子嬰,可滅贏氏,然終不能使秦政滅絕矣!”

項羽被激怒了,吼聲如雷,丟開長劍一把扭住了子嬰白頭。

但聽一聲異常怪響,一顆血淋淋的白頭已經(jīng)提在了項羽手里!

子嬰尸身一陣劇烈抖動,脖頸突然激噴出一道血柱直撲項羽。

項羽頓成一個血人,連連跳腳大吼:“殺光嬴氏皇族!”

在項羽的吼聲中,楚軍大刀起落,一排排人頭落地了。

鮮血汩汩流入枯草,流入灰蒙蒙翻滾的渭水,紅色的河水滔滔東去了……

殺完了嬴氏皇族,項羽的數(shù)十萬大軍立即開始大肆擄掠咸陽與關中財貨。這是亙古未見的徹底擄掠,其軸心是三大方面:其一盜掘驪山陵,其二搜羅大咸陽宮室與關中所有行宮臺閣之財貨與婦女,其三征發(fā)民戶財貨與婦女入軍。而后,項羽軍又大肆征發(fā)關中牛馬人力車輛,晝夜不絕地向彭城運送財貨婦女。

蒼茫壯闊的驪山陵,遭受了第一次浩劫,也是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浩劫。項羽親自坐鎮(zhèn)掘陵,楚軍大隊兵馬狂風卷地而來,推倒了翁仲,掀倒了殿閣,掘開了陵墓,肆意砸毀陵墓中排列整齊的兵馬俑軍陣,從地下搬運出能搬走的所有殉葬財寶。就在楚軍要大規(guī)模開掘始皇陵地宮時,紅霾籠罩的天空突然炸雷陣陣電光閃閃,隆冬天竟然大雨如注冰雹如石漫天砸下,掘陵楚軍立刻死傷遍地,兵士們倉皇奔走慘叫連天。黥布趕來惶惶說:“冬雷大兇,不宜繼續(xù)掘陵?!表椨鸩艢夂莺葶兄沽碎_掘地宮。

怒氣難消,項羽全力以赴地劫掠關中財貨婦女了。

項羽下了一道軍令:舉凡不出財貨婦女者,一體坑殺!此時的關中人口,已經(jīng)大多為山東遷入人口,老秦人已經(jīng)居少數(shù)了。所謂山東遷入人口,主要是三大部分:一是滅六國前入秦定居的山東商旅,一是滅六國后遷徙進來的六國貴族,一是大量滯留的山東徭役。擁有財貨婦女者,實以前兩種人口居多,而尤以老山東商旅為最多。此兩種人滿心以為,楚軍最不當搶掠的便是他們。殊不知,項羽卻罵入秦山東人氏助紂為虐,照樣一體擄掠。于是關中大亂,民眾多有動蕩怒聲。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坑殺怨民。于是,項羽軍又有了最大規(guī)模的“西屠咸陽”暴行。

自此一屠,關中精華人口幾乎喪失殆盡。

《史記·項羽本紀》對項羽入秦的作為記載是:“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是:“項籍為從長(縱約盟主),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高祖本紀》的記載是:“項羽遂西,屠燒咸陽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比幗杂型老剃?,可謂鑿鑿矣!自春秋戰(zhàn)國至秦末,史有明載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擄掠,只有兩次:一為樂毅滅齊之后,二為項羽入關之后。與項羽的全面酷烈暴行相比,樂毅實在已經(jīng)算是仁者了。樂毅尚能自省,擄掠只以財貨勞力為大體界限,從未屠城。后期,樂毅更欲以仁政化齊。項羽不同,暴行十足而徹底,其殘酷暴虐,遠遠超過此前此后的任何內(nèi)亂動蕩與外患入侵。

這一年的冬天大干大冷,整個關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上天欲哭無淚,年年隆冬雪擁冰封的關中,沒有一片雪花飄落。紅霾一冬不散,天空大地終日霧蒙蒙煙沉沉血紅無邊,殘破的村社,荒蕪的農(nóng)田,盡行湮沒在漫天紅塵之中。春天終于來了,卻沒有絲毫的春意??諘绲奶镆皼]有了耕耘,泛綠的草灘沒有了踏青,道中沒有車馬商旅,城垣沒有人口進出,座座城池冷清不堪,片片村社雞犬不鳴。整個大咸陽,整個關中平野,都陷入了無以言說的悲涼蕭疏。

諸侯們不敢與江東楚軍在擄掠中爭多論少,分得的財貨婦女遠遠少于項羽軍。一個奇異干冷的冬季,已經(jīng)使諸侯軍在關中難以為繼了。開春稍暖,諸侯們便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先行退出了關中。項羽眼見大秦數(shù)百年之財貨婦女,已經(jīng)全部東流,關中業(yè)已變成了蕭疏殘破的原野,咸陽變成了杳無人跡的空谷,自覺了無生趣,遂決意東歸了。

此時,有人進言于項羽,說了一通關中的好處,勸項羽都關中以霸。項羽卻儼然一個出海成功的海盜,得意而又慨然地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于是有了那則“沐猴而冠”的恐懼罵辭。項羽眼皮也不眨,便索拿烹殺了那個敢罵他沐猴而冠的士子。然則,項羽卻由此而隱隱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只要大咸陽冰冷地矗立著,秦人遲早都會復仇。既然自己不在關中立足,大咸陽便決然不能留在關中,否則,無論何方勢力進入關中,都將是后患無窮。

決意東歸之日,項羽下令縱火焚燒咸陽。

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為野蠻的毀滅之火。

猶帶寒意的浩浩春風中,整個大咸陽陷入了無邊的火海,整個關中陷入了無邊的火海。巍巍皇城,萬千宮室,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蒼蒼北阪,六國宮殿,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阿房宮,蘭池宮,窮年不能盡觀的無數(shù)壯麗宮室,統(tǒng)統(tǒng)被烈火吞噬了。大火連天而起,如巨浪排空,如洪水猛獸,一片又一片,整個關中連成了火的汪洋,火的世界。殿閣樓宇城池民房倉廩府庫老弱生民豬羊牛馬河渠田疇直道馳道,萬千生命萬千民宅,統(tǒng)被這火的海洋吞沒了。赤紅的烈焰壓在半天之上,閃爍著妖異的光焰,燒過了春,燒到了夏……

這是公元前206年春夏之交的故事。

三年之后,劉邦軍再度進入關中,大咸陽已是一片焦土。

兩千余年之后,大咸陽已經(jīng)成為永遠埋在地下的廢墟。

然則,那個偉大的帝國并沒有就此泯滅。

帝國的永恒光焰,正時時穿越時空隧道,照亮著我們這個民族腳下的道路。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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