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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芳香的年代，空氣中總是飄蕩著一絲絲若有若無讓人心醉神迷的香氣。那些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似乎一生下來就生活在了香云繚繞中。他們頭發(fā)上散發(fā)著香味，衣服上掛著香囊，洗澡的浴缸里摻著香料，讀書時手邊也放著個香煙裊裊的熏籠或長柄香爐?！?趙柏田《南華錄》

董小宛、冒襄 《幽蘭墨竹》，

題記：“姬人小宛寫蘭竹石巢民冒襄題。”

晚明風(fēng)雅與我們的時代文 | 閔艷蕓

桃花扇底 南朝已成舊夢

風(fēng)雅世界 “人”“物”總是相宜

萬歷二十六年（1598），當五十歲的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馮夢禎因為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被免職后，這位被后世稱為快雪堂主的南方文人再也沒有踏入步步為營的官場生涯。他把后半生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拋擲在了西湖邊孤山之麓快雪堂的書齋里。在日記中，他列舉了書齋生活最怡情悅性的十三件事：“隨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鳴琴、揮麈習(xí)靜、臨摹法書、觀圖畫、弄筆墨、看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币陨线@段逸聞，被記錄在了作家趙柏田的新作《南華錄：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以下簡稱《南華錄》）中。馮夢禎所營建的藝術(shù)化的風(fēng)雅生活幾乎是晚明時代南方士人的集體生活理想：“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鷗茶，一爐香，一部法帖”；“余自閑日，遍考鐘鼎卣彝，書畫法帖，窯玉古玩，文房器具，纖細究心”……在《南華錄》中，晚明士人那一個個散落在古籍當中任由后人去神思追想的由美妙器物所支撐的風(fēng)雅生活世界，被一種潔凈而又綿密的現(xiàn)代文鉤沉、連綴、“復(fù)活”，似一道旖旎的風(fēng)景，展現(xiàn)于當代讀者面前。

出沒于《南華錄》文本世界的有馮夢禎、文徵明、董其昌、王世貞、吳其貞、項元汴、李日華、湯顯祖、屠隆、張岱、祁彪佳等人的身影，《南華錄》展示了他們?nèi)粘Ｉ钪械呢S富細節(jié)，只是，這種日常生活無關(guān)乎柴米油鹽、婚喪嫁娶，而是與藝術(shù)、與審美息息相關(guān)。日常生活的藝術(shù)化或曰審美化，這條美學(xué)原則在他們那兒發(fā)揮到了極致。

（一）

在《南華錄》中，晚明時期南方的士人精神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一種樣貌，他們的風(fēng)雅，也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他們所處的時代，恰如狄更斯在《雙城記》里的題記所描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這個時代：一方面：政治黑暗、官僚集團腐敗、朋黨紛爭、內(nèi)憂外患、戰(zhàn)亂頻仍；一方面，經(jīng)濟發(fā)達、物質(zhì)繁榮、人文鼎盛，個性解放的旗幟已在古老中國的天空隱隱飄揚、享樂主義的熏風(fēng)吹徹江南的每一處闌干。這樣復(fù)雜的時代造就了這樣一群特殊的人，他們的“風(fēng)”，與 “一簞食、一豆羹、回也不改其志”的儒家寒士風(fēng)骨大相徑庭；他們的“雅”，與寄情自然、縱身大化的道家隱士理想也大異其趣，他們在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和道家的審美理想之外，開辟了另一種人生的價值取向，一種與感官、與物須臾不可分的審美化的享樂主義價值取向。同是藝術(shù)化的生存，如果說，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審美理想追求的是審美主體不斷超越自身局限性，從而達到自由無限的審美境界，仍是一種純精神的高蹈的話；那么晚明士人則摒棄了這種以內(nèi)在精神造就的生活藝術(shù)，將審美的關(guān)注點由純粹的精神層面回落到世俗生活層面。這其中，在日常生活、社會思想以及審美層面曾長期處于被壓抑境地的“物”，作為一種主體性的存在，參與了晚明士人的生活和審美實踐。洗硯、鼓琴、聽戲、評書、品畫、飲酒、瀹茗、焚香、彈琴、選石、造園……那些并非生存必須的“長物”被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中，被灌注以才智情思，以此營造一種風(fēng)雅的生活情境；更進而成為個人生命的寄托。

佚名《群盲鑒古圖》。

圖中一群盲人煞有介事地品鑒古玩，

喜劇性的場景中暗含著對附庸風(fēng)雅

而又道聽途說的“耳食者”的調(diào)侃和諷刺。

《南華錄》正是以“物”為線索，勾連起了南方士人的生活世界，并且，我們可以看到，在書中，作為審美對象的閑賞之“物”，不再只限于自然景觀和作為藝術(shù)品的古物文玩，而是擴大到了吃、穿、住、用、行、藝術(shù)、娛樂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赌先A錄》里寫到了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他那本堪稱晚明高雅生活之物品使用指南的《長物志》里，文震亨不厭其煩地羅列風(fēng)雅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各種物，涉及飲食起居方方面面，為這些物命名、分類、建立秩序，對物主人對物的使用方法如何與物本身相宜進行規(guī)定，醉心于一個由物和物的品級、秩序構(gòu)成的世界；《南華錄》中的另一個人物，著名的《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在人生總結(jié)《自為墓志銘》中坦言自己對精雅之物的嗜好：“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蠡詩魔”，在和當時江南士林中名聲日隆的品茶專家閔汶水 “斗茶”的戲劇性場景中，他展示了自己天才的辨味能力，這能力當然是在長期“茶淫桔虐”的感官物質(zhì)生活中磨礪出來的，憑著它，張岱們與同樣雅好此道的閔汶水們相互尋找、相互識別，物，成為他們友誼的中介和橋梁；而享樂主義的集大成者、自詡“是官不垂紳，是農(nóng)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隱不蒿萊”的袁宏道更是以驚世駭俗的“五樂”之說，將享樂主義上升到了一種存在論意味的生活哲學(xué)觀念。

然而，吊詭的是，這些毫不掩飾自己對感官快樂的追尋、對世俗生活的迷戀的人們并沒有忘記精神的、性靈的追求。肉身要享盡世俗的快樂，精神上卻要超脫于塵世之外。這兩個層面看似相互抵牾，然而，在當事者自己看來，卻可以并行不悖，因為二者內(nèi)在有相通之處，它們都指向一個“真”字，忠實于肉體和精神的真實感受和需要。他們的日常生活之“欲”建立在身體快感之上，但又不僅滿足于此，而是通往由身而心、身心合一的審美體驗；在這種以身為體、以心為本的身心融合的快感—美感背后，仍是對某種精神境界的渴望與追求。文震亨的《長物志》雖被官方評論家不屑地稱為“所論皆閑適游戲之事”“大抵皆瑣細不足錄”，然而通貫全書的卻是某種“自然古雅、無脂粉氣”的審美標準，對不古不雅之物，文氏幾乎是一概棄絕，文氏意在通過這種世俗化的飲食起居中的物的安排，追尋一種古雅本真的精神趣味，從而重新建構(gòu)生命的意義和自我的價值；在《不系之舟》一篇，巨商汪然明專為自己和友朋出游而在西湖上建畫舫“不系園”，“長六丈二尺，寬五丈一尺，船中央的主體部分，可擺放兩桌酒席，艙內(nèi)數(shù)間小室，有臥房，有書房，也有可存酒百來壺的貯藏室，兩邊的壁廚，則用來放客人趁興創(chuàng)作的書畫和詩卷，另外，出游或宴飲所需的游具、雨具、茶具、酒具，船上都一應(yīng)俱全”，奢華之致，然而，當西湖上的這道流動的風(fēng)景線引來眾多意欲借船和登船之人時，船主汪然明專門制訂《不系園約》，標以坐船者的“十二宜九忌”。十二宜：“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妙香、洞簫、琴、清歌、名茶、名酒、淆不逾五簋、卻騶從”。九忌：“殺生、雜賓、作勢軒冕、苛禮、童仆林立、俳優(yōu)作劇、鼓吹喧填、強借、久借?！蓖羰想m出身商賈，卻從心底欣賞、傾羨士人紙香墨飛的文雅氣息，更自覺地遵循士人的審美趣味和行為標準，縱情享樂的同時仍有著精神的持守，對粗俗的市井作派和炫富的“土豪”作風(fēng)不屑一顧。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

（二）

這個世俗化的審美世界，怎一個“風(fēng)雅”二字了得，然而，在《南華錄》富于張力的文本世界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內(nèi)在精神和外在生活之間的隱隱的緊張關(guān)系。建基于物之上的審美化的世俗生活熱情能夠成為生命真正的支撐嗎？感官的沉迷能夠?qū)崿F(xiàn)精神的超越嗎？器物能在肉體和靈魂之間架設(shè)起一座通達彼岸的橋梁嗎？《南華錄》里的人物，看上去都活得率真、任性，然而，骨子里卻有深深的焦灼和痛苦不安。為了逃避政治和道德的雙重擠壓，他們放棄功名也連帶著放棄了社會責(zé)任，卻無法在聲色犬馬中獲得一種真正的“心安”。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更在他們心底投下了深重的陰影。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南華錄》中的人物，無論年輕時怎樣荒唐孟浪、極盡聲色，暮年卻大都有悔恨之意?；谑裁矗磕耆A空度、光陰虛擲？恨什么？家國傾覆、繁華成空？世家子張岱晚年檢討自己的一生，深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一派沉痛的懺悔語氣?！皠诼蛋肷?，皆成夢幻” （《自為墓志銘》）；青年時代秦淮河畔曾意興風(fēng)發(fā)的復(fù)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中年后故地重游，痛哭一場，在寫給陳貞慧的一篇贈文中，說人生可惜，所謂百年，皆是虛妄，且步步殺機，稍一不慎就會引來殺生之禍。（“然則人生壯且盛者，不過三四十年耳，而余與定生忽忽已過其半，豈不痛哉！顧向時欲殺吾兩人者安在？而吾兩人猶各留面目相見，不可謂不幸也”）；就連貫徹享樂主義最為激進和徹底的袁宏道后來也有悔悟，提出解脫仍應(yīng)求“安心”，依靠理性的力量正本清源，此前的放縱頹廢“畢竟徇外之根，盤據(jù)已深，故再變而為苦寂”。這些晚明士人，他們可以以離經(jīng)叛道的狂狷姿態(tài)、醉生夢死的享樂方式對抗體制、反叛傳統(tǒng)，卻無法彌補時代命定要在他們的心靈上撕扯開的巨大的裂縫，無法戰(zhàn)勝時間的流逝和世事的無常，無法面對“虛無”這個吞噬生命的巨大的空洞。在急管繁弦地鋪陳繁華后，《南華錄》的底色實在是蒼涼和沉痛的。“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化作塵土，一個華麗的時代終究落下了帷幕，時代的斷裂處，卻還依稀傳出紅牙碧串、妙舞輕歌，千古傷心莫此為甚！” 這種悲涼和無奈，或許正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重要精神表征。他們行走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廟堂與江湖之間、都市和山林之間、社會與自我之間，進退失據(jù)，找不到真正安頓生命之所。

“明清易代后，晚明士人享樂主義的生活觀念遭到徹底清算，多數(shù)知識分子認為他們放縱、頹廢的生活應(yīng)該為明王朝的覆滅承擔罪責(zé)。深刻的悔罪心態(tài)使清初士人的生活熱情極度收斂，他們棄置玩好之物與鮮衣美食，不入城市、不赴夜宴、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連個人字號、社團名稱、齋館命名都充斥著“愧”“慚”“棄”“慎”“止”“省”之類的消極性字眼，有的甚至拋家棄子，削發(fā)為僧，以苦行禁欲懺贖罪愆?！薄赌先A錄》里髡殘、張瑤星、張風(fēng)這樣的遺民，隱居山林、遺世獨立，雖有為前朝守節(jié)之志，未始不受這種心態(tài)的影響。這種行為似乎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將明亡大部分責(zé)任歸罪于士人群體的世俗生活熱情的做法，有失公允，但它卻直接、尖銳地觸及到晚明乃至更為普遍的人類生活所不應(yīng)回避的問題：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處理精神與物的關(guān)系、世俗生活熱情的邊界在哪里、日常感性經(jīng)驗與超越性理性價值如何平衡……這一系列的問題，在我們這個物質(zhì)生活更為繁富、價值觀和生活觀念更為多元化的今天，也是需要認真面對的。

仇英的《臨宋人畫軸》

展示了一個并不奢華卻意境別致的明代文人書房。室內(nèi)的文房清玩、

家具陳設(shè)反映出明代文人所崇尚的悠閑安逸的生活狀態(tài)。

（三）

晚明士人的享樂和奢靡之風(fēng)固然需要我們加以批判性地審視，但他們的風(fēng)雅所賴以生成的人和物之間的關(guān)系卻需要我們認真地考量：在《南華錄》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關(guān)系，并非簡單的攫取、占有的主客二元對立關(guān)系，在晚明士人眼里，物是有靈性、有情義、有境界的。他們追求物、擁有物，不僅是為了滿足占有和消費的欲望，更希望借“物”來構(gòu)筑養(yǎng)護生命、頤養(yǎng)性情的生活空間 。就像時人高濂所言：“與物游處”“怡情于物”。這種萬物有靈、有情的觀點和古人的生命觀、自然觀是相契的。《古物的精靈》里，收藏家項元汴傾畢生財力收藏古董文玩，卻絕非出于商人囤積物品和奇貨可居的計算心態(tài)，他清醒地看到了，“物比人更長久”，和古物的關(guān)系彰顯了他的時間觀和生命觀，他要借助對藝術(shù)品的贖買，建立流變的時間中的不朽，這是一種近于宗教境界的價值追求；在撰寫《長物志》的文震亨那里，物凝聚了自然的靈性和慧根，被不相宜的人和環(huán)境錯置了的物，猶如珍珠落進了泥沼，徒令人傷心和痛惜，這種憐物、惜物的純真情懷是現(xiàn)代以炫物標榜身份和財力的“土豪”們很難理解的。

反觀我們的時代，與晚明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縱欲和享樂之風(fēng)彌漫，消費主義盛行，而吃穿用住行的品質(zhì)化似乎更成為相當一部分富人階層和中產(chǎn)階級人士的普遍追求，看看國人出國旅游時對國際品牌的狂熱購買便可知一二。然而，當代中國人的享樂更多地僅僅停留在淺表的、感官的層次，滿足于即時性的“快餐文化”，無止盡地追逐物質(zhì)欲望，而缺乏晚明士人那種對世俗生活進行審美提升的能力；晚明士人在追逐物質(zhì)的同時還有心靈的觀照，對時尚和潮流也有自己的立場和判斷，而非盲目地追名牌，趕時尚；晚明士人對“物之性”的精心觀照和細致品味更與現(xiàn)代人枯燥乏味的物質(zhì)感官享樂形成鮮明的對照。

桃花扇底，南朝已成舊夢。在我們這個步履匆匆的時代，《南華錄》所展現(xiàn)的那種古典式風(fēng)雅幾成絕響，即使有好古、羨古之小團體存在，但是，假若不能真正領(lǐng)悟古人風(fēng)雅之真精神，只是模仿點皮相，也不過就是附庸風(fēng)雅罷了?；蛘撸栌谩赌先A錄》作者趙柏田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的一句話，“今天的人，玩玩手串，彈彈古琴，談?wù)剣鴮W(xué)，以為風(fēng)雅得很了，實際是另一種粗鄙”。古典時代的那種田園牧歌般的詩意和美，像晨曦中的那一滴露珠，早已被現(xiàn)代性的強光蒸發(fā)殆盡。但粗鄙是我們必然的命運嗎？在追趕時間的同時，我們可不可以適當?shù)胤怕剿?，聽聽鳥兒的鳴唱，嗅嗅花葉的清香，感受一下生活當中自然而然地蘊藏的美和詩意呢？我們當然回避不了物質(zhì)，但我們可否重新審視一下自己與物的關(guān)系，拒絕那種對物赤裸裸地攫取、占有、消費和顯擺的方式，從晚明士人對待物的態(tài)度中吸收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借以重建我們時代的風(fēng)雅呢？

這，也許是《南華錄》帶給我們最重要的思考。

（本文作者為本書責(zé)任編輯閔艷云，部分內(nèi)容已在《人民日報》文藝版發(fā)表。）

書名 = 南華錄：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

作者 = 趙柏田

ISBN = 978-7-301-25238-3

定價 = 1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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