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zhuǎn)載自公眾號“山河小歲月”（ID：shxsy2015）

1985年，早春二月。

在福生市車站對面的麥當勞，侯孝賢第一次見到了佘愛珍。

彼時，佘愛珍已經(jīng)85歲。朱天文曾經(jīng)不厭其煩寫佘愛珍做的那些“講究的上海菜”，“雞胗必須剔其筋、一只只蝦仁挑泥腸、剝豆莢、一莖莖地掐去頭尾的豆芽”，更反復說起喝過她泡得滾燙的咖啡，自己回臺灣如何調(diào)弄，都不是那風味……

然而現(xiàn)在，佘愛珍已經(jīng)不再做飯了。

她只會指著窗戶外飛飛停停的鴿子說：白鴿人，頂勢利。養(yǎng)女咪咪解釋，“是說誰家興旺時鴿子就飛集來居，一敗，鴿就走了，所以他們上海老家把勢利小人叫白鴿人?！?/p>

朱天文哭了。

很多年之后，侯孝賢對佘愛珍仍然念念不忘，想要拍一部《上海愛珍》，喜歡佘愛珍“的行事風格，簡直是又繁復，又華麗，又大方，又世故”。

但還是強調(diào)了一句，是“《今生今世》里的佘愛珍”。

《今生今世》里的佘愛珍，誰不愛呢？

她那種臉相，只是小時候是圓臉，隨著年紀成長，從她這個人的聰明秀氣與英斷舒發(fā)出來的輪廓線條，筆筆分明，但又難說是長圓臉或長臉帶有方形圓意，可比花氣日影搖動，不能定準，都變得是意思無限。

她眉毛生得極清，一雙眼睛黑如點漆，眼白從來不帶一絲紅筋，真真是像秋水。

——胡蘭成

▲看完這段我只想說，蘭成是會寫啊，我小時候也是圓臉啊，長大了更圓了，怎么也沒人說我“花氣日影搖動”！氣！

她原本叫妙珍，愛珍是吳四寶給她起的。

在我小時候聽過的評書版本里，吳四寶就是76號的大魔頭。燒殺搶掠壞事做盡，最終死在日本人的監(jiān)獄里，善惡終有報。吳四寶最厲害的時節(jié)，上海的小孩不聽話，姆媽只要說一句“吳四寶來了”，立刻安靜。

▲吳四寶的照片就這么一張

最近翻許廣平（景宋）的《遇難前后》，忽然又看到這樣一段：

吳世寶就是吳四寶。許廣平和吳四寶居然做了一段時間的獄友，著實令我吃驚。

1941年12月，許廣平被捕，關押了76天，最終被內(nèi)山書店保釋。吳四寶的被捕，是因為涉嫌搶劫日本人的黃金。為了讓丈夫少吃點苦，佘愛珍四處打點，請日本憲兵吃法國大餐，一人送一瓶紅酒、30聽香煙并一大盒外國糖。

所以，吳四寶的獄中生活較之許廣平要好很多，飯菜鋪蓋都由家里供應，早晨洗漱的時候，人人都羨慕他有“五洲固本肥皂”，不過，他總是十分慷慨，對待來借的人，“幾乎有求必應”。

除了給許廣平偷偷送過一次面包，又提醒她注意監(jiān)獄中的特務，吳四寶對待獄友亦有種“江湖好漢做派”：

每逢有難友被提審不在，留起飯的時候，他總在碗上添一些菜，就是菜鹵也夠好的了，所以全囚室對于他都很客氣。

——景宋《遭難前后》

這樣的吳四寶，和佘愛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所以連蘭成，在寫到和吳四寶在一起的佘愛珍的時候，只好老老實實寫一句“吳太太”。

我想，佘愛珍是當?shù)闷疬@三個字的。

作為吳太太的佘愛珍，是上海的著名“白相人嫂嫂”。

賀友直先生曾經(jīng)在《賀友直畫三百六十行——說說畫畫上海老行當》里形象地講過白相人：

上海人說的“白相人”，指的就是流氓。因為這檔人不做正經(jīng)事體，只見他整日里東游西蕩白相相，名稱大概就是由此而來的。

不過我知道的幾個“白相人”倒是并非不做事的。

我當學徒的印刷廠的對門，住著一個“白相人”，但他在法國巡捕房里當“包打聽”，看他早出晚歸忙得很。

阿拉鄉(xiāng)下大碶頭附近出了一個大亨，據(jù)說在上海開XX飯店，是大“白相人”（老頭子），發(fā)跡了，在原籍造新屋，連唱三天大戲，本人我沒條件見，戲是看過的，場面很“海威”（氣勢大）。

“白相人”不全是男的，也有女的，人們稱其為“白相人嫂嫂”?！吧┥辈⒉缓鞍紫嗳恕崩掀诺囊馑迹皇侵该髌錇榕摹鞍紫嗳恕?。

住在老西門時，見過一個“白相人嫂嫂”，一天，她和一個煙紙店老板“打棚”（鬧著玩），一失手、把老板桶死了。出了人命，事后卻沒聽說有什么事。

由此看來，把“白相人”理解為“白相白相”別人的人，倒是更為確切。

佘愛珍并不是因為嫁給吳四寶才做了白相人嫂嫂的。她原是上海啟秀女中的學生，和吳姓小開未婚先孕，雖然最終成功嫁入?yún)羌?，還是感情破裂、離婚收場。佘愛珍不愿回家受氣，在賭場做“搖缸女郎”，獲得了鼎鼎大名的金寶師娘的賞識，收她做了干女兒。

金寶師娘的丈夫是青幫的頭面人物季云卿，吳四寶就是季云卿的司機。

佘愛珍嫁吳四寶，源于吳四寶救了季云卿的命，有一點下嫁的味道。但她絲毫不以為然，吳四寶對他言聽計從，胡蘭成的文章里，吳四寶凡事總對門生說：“同師娘說去”。

他們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人，外面看起來是叱咤的，內(nèi)底還是忠厚的里子，寧肯天下人負我，不叫我負天下人的。門生逢年過節(jié)來送禮，佘愛珍看了，先收了他們的禮，隔了幾天，又加倍塞錢，果真是妥帖穩(wěn)當。

▲《良友》畫報上的鄭蘋如封面

不過，我之前看鄭蘋如的材料，很多人都寫鄭蘋如被捕后本罪不至死，76號的太太們看不慣這個“狐貍精”，最終嚴刑拷打鄭蘋如的人便是佘愛珍。

這一段屬實嗎？我不知道。因為大多都是揣測，并沒有更進一步的實際材料。

真要說膽量和手段，白相人嫂嫂佘愛珍大概是做得出來的——就像她晚年時常當著朱天文姊妹說的，要死在胡蘭成后面，因為“我先死了，你們老師可憐呀。師母是滾過刀板來的，什么場面沒經(jīng)過?！?/p>

▲1980年4月23日，佘愛珍81歲生日，她比胡蘭成大六歲。吃完長壽面，與胡蘭成、仙枝和朱天文姐妹留影。

1941年春，佘愛珍到愚園路與極司非爾路路口的百樂門理發(fā)廳美發(fā)，在關卡檢查時，因為佘愛珍的保鏢不愿交出手槍，與數(shù)十名租界巡捕發(fā)生沖突而引發(fā)槍戰(zhàn)，司機和保鏢均當場死亡，而佘愛珍本人則毫發(fā)未損。

▲汪偽特務部原址，極司菲爾路76號

陪母親去百樂理發(fā)廳洗頭發(fā)的樹棻見證了這一幕，他在《上海的最后舊夢》的《靜安寺槍聲》一章里追記了這件事。上世紀70年代，樹棻老師的母親到東京旅行，宴會中見到佘愛珍，這時候已由吳太太變成了胡太太：

到東京時，當?shù)啬羌伊魣@飯店的業(yè)主盛毓度（盛宣懷外甥）在自家飯店中為她設宴洗塵。座中有一位胡太太是母親未曾謀面的。經(jīng)主人介紹后才想起是佘愛珍……

據(jù)母親后來告訴我，佘愛珍長身玉立，皮膚白皙，雖已年近花甲，但風韻猶存，在席間談笑風生，很善交際。據(jù)說在東京也經(jīng)營著一家餐館，在當?shù)厝A僑中還頗有名氣。

吳四寶的入獄，據(jù)說來自李士群的陷害。

潘三省做生日擺酒做戲，丁默邨上臺唱了《白門樓》里的呂布，大家聽說佘愛珍也會唱戲，讓她也上臺，唱的是《賀后罵殿》（佘愛珍也唱程派！），結(jié)果“李士群在臺下看了，有動於心，與人說吳太太真厲害，她還罵人”。

李士群讓吳四寶自首，擔保說坐兩天牢，必然出來。許廣平的書里，吳四寶本人對這個說法似乎深信不疑。1942年2月4日上午，獄中來人提吳四寶，他還開心的以為是“開路”（獄中切口，指釋放），結(jié)果沒幾日，卻被毒死了。

許廣平后來翻老報紙，發(fā)現(xiàn)報上說吳四寶1月20日押解到蘇州，她指出報上信息不確。吳四寶的死因，始終是一個謎。

佘愛珍所有的眼淚，在吳四寶的葬禮上都哭完了。

胡蘭成說，自己當時見佘愛珍一身素服，哭得肝腸寸斷，于是動了心，便悄悄發(fā)誓，說必然會幫她報仇。

這個仇是不是胡蘭成給報的，我不敢肯定，胡蘭成擅長吹牛，恨不得把所有功勞都說成是他的。四個月之后，一個叫愛玲的女子，從香港回到上海，兩年之后，胡蘭成的世界，暫時由愛珍變成了愛玲。

1946年，張愛玲懷著“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的柔情蜜意，千里尋夫，結(jié)果到了溫州，只得一句：“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

這一年6月5日，白相人嫂嫂佘愛珍被開庭審理。

《申報》對此作了報道，主標題是《提審富孀佘愛珍》，副題為《殺人魔王吳世保之妻，敵偽時期只手遮天的“紅人”》。

報道中，佘愛珍的白紗手絹和她的回答一樣引人注目，再被問及“為什么要加入76號”的時候，佘愛珍回答，李士群告知汪先生要來滬保護淪陷區(qū)的老百姓，故需組織警衛(wèi)隊保護汪先生，僅此而已。

胡平先生則在《佘愛珍的故事》里引用了《蘇報》1946年7月16日的報道：

“白相人嫂嫂”佘愛珍已審結(jié) 滬高院定廿二日宣判

今晨經(jīng)高院特別刑庭劉庭長開辯論庭。吳逆（佘愛珍）穿一身玄色香云紗短衫褲，赤足著黑色尖口布鞋，面色較前審時略形清瘦憔悴，在庭供稱：

我實在只比吳世保識字略為多些，在七十六號里當會計，只是掛個名，因七十六號門禁森嚴，沒有名義，不能進出。吳世保當警衛(wèi)隊長，只是看守犯人，從沒有看見他殺過一個人，想起來也不至于殺人，都是他名氣太大，所以一切事情都推在他頭上。

聽她替吳逆的辯護，實足表示“賢妻”的典型。嗣稱：我在七十六號掛了名，只是陪著上司的太太們打打麻將，看看影戲，這樣糊里糊涂的過日子，說我訓練警衛(wèi)隊員思想，我自己也沒有思想，怎能訓練人家的思想？

末由俞鐘駱律師代為辯護一過，最后庭上問她：你還有什么話說？吳逆稱：請庭上調(diào)查，如果我真有犯罪的事，請庭上槍斃，我決無怨言。言下又十分表現(xiàn)白相人嫂嫂氣概，庭諭辯論終結(jié)，定本月二十二日上午九時半宣判。

《申報》7月16日的報道和《蘇報》類似。這樣的辯解，真是高明無比，沒說吳四寶真殺了人，又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喜歡穿香云紗的我，只能為她拍手擊節(jié)。

佘愛珍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在法庭上如此，眉間一挑，甫一亮相，可以得一個滿堂彩。

這樣的佘愛珍，胡蘭成注定是要處于弱勢的。在香港，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胡蘭成寫他們第一次親密：“在旅館房里，先是兩人坐著說話，真真是久違了，我不禁執(zhí)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

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胡蘭成和佘愛珍，后立者為咪咪夫婦。

胡蘭成想籌措去日本的路費，去找佘愛珍，又拉不下面子，就給了佘愛珍一件皮大衣，說讓她幫自己賣了這件大衣，作為去日本的路費。這是一種試探。

佘愛珍立刻說：“我現(xiàn)在不比從前，沒有什么錢了?！比缓笥?00元打發(fā)了胡蘭成。胡蘭成最后還是靠張愛玲寄來的錢，才如愿去了日本。

▲前排左一為胡蘭成，右一為吳清源

后來，佘愛珍輾轉(zhuǎn)到日本，胡蘭成仍舊繼續(xù)追求她。

求婚那天，“此刻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里泛著笑意。隨后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起一只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里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以收伏”。

▲胡蘭成夫婦（左一為佘愛珍）

這樣的頑皮，愛玲大概一輩子也做不出來，只好枯萎了。

對于他們的結(jié)合，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自我安慰說：

錢是小事，枉為我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亦從來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對我無心，倒是與我成了夫妻，恰如說的，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但是后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但顯然，胡蘭成是被佘愛珍吃得死死的。有一次，佘愛珍惹了官司，坐牢出來，“她進來房里，把賬本與錢鈔一放，沖過來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蕩起。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

▲佘愛珍和胡蘭成

那時候，他們都年過半百了。

張愛玲寫了明信片來，胡蘭成又蕩漾了。佘愛珍一眼看出胡蘭成的小心思，立刻說：“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少好！”胡蘭成問愛珍，要是愛玲真的來了，你怎么辦？

佘愛珍說：“那時我就與你莎喲那拉！”胡蘭成不死心，問她如此不心里難受？她的回答風輕云淡，不難受。她早就看透了這世界上所有的男歡女愛，到了最后，都要塵歸塵土歸土，所以，她是真的不難受。

黃天才見胡蘭成，受不了胡的絮絮叨叨，倒是見了不大說話的佘愛珍，覺得“對情勢的分析，佘愛珍顯然比胡蘭成高明”。

難怪胡蘭成去世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佘愛珍說，從此之后，你冷清了。

他說得倒不錯，胡蘭成去世之后，來看佘愛珍的人確實少了，連朱天文姐妹也是五年之后方再見面。

見到佘愛珍的侯孝賢，在想些什么呢？搭京王線回赤坂的路上，侯孝賢對朱天文說：“今天的一切，謝謝你?！?/p>

朱天文在那天夜里，寫了一首詩：我們的事/就是摻入人間的砂礫也不壞金身/把未來還給蒼空/愛惜眼前的光陰如織/人兒如畫。

可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天福生市上空紫煙藹藹，佘愛珍忽然說：

天要做雪了。

文中部分圖片，來自《胡蘭成全集》（小北主編，槐風書社，2017年3月3日）。

*參考文獻：

1、胡蘭成，《今生今世》，遠景，2004年9月

2、朱天文，《佘愛珍:我是滾刀板過來的》，http://hulancheng.com/20100225/449

3、朱天心，《三十三年夢》，INK印刻文學，2015年10月

4、《申報》

5、文中《蘇報》的報道，援引自胡平先生大作《佘愛珍的故事（下1）》，artdeco上海2017年11月6日

6、楊世運，《漢奸胡蘭成"堅貞不渝愛情"背后的骯臟黑幕》，《粵海風》2009年第6期

文中部分圖片，來自《胡蘭成全集》（小北主編，槐風書社，2017年3月3日）。

*參考文獻：

1、胡蘭成，《今生今世》，遠景，2004年9月

2、朱天文，《佘愛珍:我是滾刀板過來的》，http://hulancheng.com/20100225/449

3、朱天心，《三十三年夢》，INK印刻文學，2015年10月

4、《申報》

5、文中《蘇報》的報道，援引自胡平先生大作《佘愛珍的故事（下1）》，artdeco上海2017年11月6日

6、楊世運，《漢奸胡蘭成"堅貞不渝愛情"背后的骯臟黑幕》，《粵海風》2009年第6期

本文轉(zhuǎn)自公眾號：山河小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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