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裸模王肅中:我自逍遙,來人勿擾
王肅中最喜歡的一張水粉畫。骨骼比例、肌肉線條、色彩明暗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到達一定年歲后,人類的軀體外表更像是遺留時間刻痕的畫布。
年輕時挺拔的胸線被地心引力拉扯向下,兩側腹股溝在大腿根部連成一條圓潤的V形,上方層層脂肪疊皺,腹部微微隆起。手臂是難得的從外觀看還保留明顯肌肉線條的部位,不似膝蓋,幾乎完全被松軟耷拉的皮膚覆蓋。
近十幅全裸的人體畫像被王肅中按尺寸大小卷起,兩頭用細細的白色棉線系緊,再裹進硬殼紙中置于衣柜上方。
作為畫中模特,他愛惜這些畫像,如他珍視這份意外得來的晚年職業(yè)。
過去七年,王肅中輾轉于四川省內近20所高校,在一間間畫室中卸下衣裝,全然展露的身體成為那些年輕的美術系、攝影系、雕塑系學子手中的藝術作品。
他最為人知的名號是“成都最老裸?!保鄷r候他只是一個灑脫開朗的白發(fā)老頭。
他擁有常人所期盼的長壽和健康,但卻幾乎經歷了男人在傳統(tǒng)世俗下所能想到最糟糕的一生:妻子自殺、意外喪子、親友疏離、舊友故去、晚年獨居。
但他并未向孤獨和苦難屈服。
拒絕束縛、追求自由,不服從于晚年循規(guī)蹈矩的模板生活,王肅中把90歲的人生活出另一種可能:我自逍遙,來人勿擾。
裸模這件事
一堂人體美術課的時間為45分鐘,每次六至八節(jié)。
這意味著,除了午飯和中途休息的時間,王肅中需要在畫室平均保持同一個姿勢長達五小時,最常見的是端坐、側躺或站立。
速寫最快,其次是更高難度的繪畫,時間最長的是雕塑。
為了給全裸的模特保溫,冬天畫室里通常會添置柔軟的絨毯和暖風扇,但還是有模特會因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出現(xiàn)頸椎或腰部不適。
成都好幾所學校的美術學院都在靠近雙流機場的航空港。從東南三環(huán)的家中出發(fā),王肅中要在清晨六點搭乘地鐵轉公交,才能保證上課前準時達到,單程耗時約兩個鐘頭。
一位資深模特介紹,在成都有200人左右的高校裸模從業(yè)群體,60至70歲年齡占比最大。出于安全考慮,一些高校原則上不再起用70歲以上的人體模特,但王肅中時常能得到破例,像這樣的高齡模特,全成都唯他一人。
大多數(shù)人在第一次赤身面對學生時會倍感不適,拘謹臉紅、尷尬發(fā)抖都是常事。
51歲的女模楊濘嶺還記得剛進畫室的第一天。她被一屋子姑娘小伙盯著,“實在害羞得不行”,帶著寒氣的三月熱得冒出一頭汗。
后來,美術系老師鼓勵她脫一件畫一件,慢慢適應。最后只剩下內衣內褲,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心一橫閉上了眼,一鼓作氣全脫光。原來也沒那么難。畫室一切如常,只有學生手里的畫筆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楊濘嶺心里反而輕松了。
走出畫室之外,這些被稱作裸模的中老年人是擦皮鞋的手藝人、拉三輪車的師傅、進城務工人員或退休職工——大部分都是因為經濟拮據(jù)選擇了這份職業(yè)。比如楊濘嶺,入行時42歲,單身失業(yè)租房,起初只是想著為了攢夠每年交社保醫(yī)保的兩萬元。
人體模特的收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高,根據(jù)個人條件每節(jié)課從幾十元到二百元不等,由學?;蚰L毓景粗芷诎l(fā)放。
課程最滿的時候,王肅中每月能拿到千元左右的報酬,少的時候幾百元。但王肅中說,賺錢并非他的初衷,更多出于對藝術的喜好,他甚至覺得自己天生是適合這份工作的人。
2012年春末,王肅中誤打誤撞逛進了川師的一間素描室,看到學生正在進行人體繪畫。覺得新鮮,王肅中盯著看了許久,恰巧被畫室內的模特經紀人瞧見,便試探問他“你想不想干?”
沒有猶豫,他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就開始上崗。
王肅中告訴記者,他是少數(shù)從一開始就不拘束的人,去了把衣服一脫就開始了。不但自然舒展,享受全程,還會要求自己盡量在繪畫中保持專注減少走動,“不要東想西想,就不太累。”
他最欣賞一張水粉畫,出自五年前一位學生之手。
那次,他特意從成都坐火車去了綿陽,作者整整畫了一天。骨骼比例、肌肉線條、色彩明暗都是他喜歡的樣子。在畫中,他赤身坐在鋪滿灰白色墊子的臺子上,低頭望向紅色桌布上的花瓶,右手拖著腮幫子。那張圖與他本人的體征相似度很高。
子女與家庭
得知父親做模特的頭幾年,三個子女都一致反對。
“就說我把他們丑到了,說我不該去裸體,是個不要臉的人?!蓖趺C中想不通,為什么自己能接受的藝術創(chuàng)作,到了兒女那里卻行不通。
最火的時候,來采訪的媒體蜂擁而至,王肅中帶著記者去兒子家采訪,這激怒了原本就不愿露面的家人。不光記者吃了閉門羹,包括子女、孫輩在內的幾乎所有近親,都與王肅中斷絕了往來。
這樣的對峙持續(xù)了好幾年,直到最近兩年,王肅中與大女兒王圓(化名)的關系才得到緩和。已經68歲的大女兒會帶著東西來看他,也會在電話里問候近況,但王肅中與二女兒、三兒子的僵局至今未破。
再次談起父親當裸模一事,王圓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只要他高興,我還是支持他。”
事實上,王肅中當裸模這件事只是點燃家族矛盾的最后一根引線。親人疏離、溝通不暢的狀態(tài)早在幾十年前便由樁樁件件的小事纏成無法解開的死結。
王肅中年輕時,家中一度很寬裕。
16歲時,王肅中從遂寧西眉鎮(zhèn)跑來省會成都投奔舅舅,學起了裁縫的手藝。
手藝精湛的王肅中擅長做中山服和西裝,曾在成都市紅旗服裝廠干了29年,是八級工。1983年他下海到機投鎮(zhèn)的一個社隊企業(yè)當廠長,后來又開起了自己的裁縫店,生意也相當不錯。
生意最忙的時候,每天要裁剪100多件衣服,他手腳麻利還懂數(shù)學,一個月最高能賺280元,是普通工人工資的5倍。
那時,他和妻子都還年輕,兩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忽略了對孩子的照顧和溝通,孩子們都由奶奶一手帶大。兒女后來又早早離家,大女兒13歲時就到成都制革廠去當學徒,和父母之間的感情也就相對淡薄。
按照王肅中的說法,自己以前在成都的兩處房產給了孩子們,但并未收到孝順的回報;又或是一直以來自己的想法子女都不大支持,這讓他們產生極大的溝通障礙。
在孩子們這里,也少不了對王肅中的埋怨。比如父親性格執(zhí)拗,得罪了很多親戚;與母親關系一直不洽;過于溺愛幼子等等。
在王家親友的回憶中,至少有兩件和死亡相關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兩代人之間的矛盾沖突。
王肅中的妻子是他表姐,兩人于1949年由父母包辦成婚。
一直以來,夫妻倆相處并不融洽。
矛盾越來越多,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夫妻二人便分開居住,一個住在水碾河,一個住在學道街,車程15分鐘。
這段持續(xù)了48年的婚姻,最終以妻子跳河自殺終結。
王肅中大女兒說,四個孩子中,王肅中對幼子的關照最多。他為兒子謀了一份在設計院當司機的職業(yè),還曾出錢為他購置過一臺大貨車。但幼子醉酒揮霍,工資用完,又悉數(shù)花光了父親給自己攢下的錢財。這也讓哥姐非常不滿,覺得父親過于偏心。
老四42歲那年,對酒精已經達到癡迷失常狀態(tài),時常醉倒在街邊,或是說些胡話。
2007年的一個夏夜,兒子酒醉后紅著眼威脅王肅中,說:“爸,你去消失了,不然明天拿刀砍死你?!?/p>
無奈之下,王肅中從家中離開,在外住了半月,沒有換洗衣物,他讓兩個女兒回兒子家取了就走。兩姐妹一進屋,就看見老四一只腳吊在床下,人早就死了好幾天。經過警方驗尸證明,兒子是自然死亡。
過去的九十年人生中,王肅中經歷了世俗意義上的風光、苦難、離別與悲痛。但他沒有變成一個意志消沉、怨妒善怒的人。
他學著自己消解情緒,看開不順心的事。最落魄的時候,子女疏離,他一度靠低保生活,便勸自己,“是他們要脫離我,我還要更堅強,沒得思想負擔。”
老來獨居的日子
耄耋之年,身高約1米68,體重130斤,指甲修剪得干凈利落,聲帶與空氣摩擦中,偶爾會出現(xiàn)老人特有的痰音。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活這么久。
60多歲的時候,王肅中就念叨著,到這個年紀差不多了吧;72歲那年,他跑去布店扯了八米純白棉布,做成兩套大翻領系扣子的白壽衣,還準備了白帽子、白襪子和黑色圓頭鞋,所有材料加起來不到20元。
他既不封建也不忌諱,心里想著“不能浪費了自己的手藝,也不要給娃娃增加負擔”。
十多年前,前額和頭頂?shù)念^發(fā)開始脫落,留下一圈“地中?!保纱嘈钇鹑椎拈L發(fā)到耳部,用他自己的話說,“看起來像搞藝術的?!?/p>
終歸健康還算眷顧他,至今未生過什么大病,能吃能睡能走。
他實在不太像一位將在今年八月滿90歲的老人。生于1929年的王肅中,經歷了從民國至今的歷史,但他身上少有刻板印象中的老人感,思維清晰、熱衷新事物、心態(tài)樂觀開放。
只有一些微小的細節(jié)能看出年代感。
比如,僅需20分鐘就能充滿電的老人手機上沒有保存任何一個聯(lián)系人,他不大會使用,便選擇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手抄聯(lián)系人名單,很多字體都是繁體。
46個最常用的姓名和電話一頁一個,寫在自己裁制的小小電話本上。左側用棉線穿過三個洞加固縫好,封面還用紅筆寫上“正面”以提醒不要拿反。
他也有老人一貫節(jié)約的特點。
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燈草絨外套是1997年自己縫制的,袖口破了也舍不得扔,截掉一節(jié),用彈力松緊帶收緊袖口美化,連接口都看不出來。腳上的運動鞋是一個徒弟的兒子淘汰不要的舊款,他接了過來,39碼正合適。
至今他仍保持著極規(guī)律的生活。
沒課的日子,六七點起床洗漱,泡濃茶,看中央四臺的《海峽兩岸》,十一點做午飯;午飯后去小區(qū)外的公園溜達,走上兩公里,四點回家繼續(xù)做飯、看電視,八點睡覺。
一個小時,老頭就能倒騰出三個菜:白菜肉丸湯、五花肉紅燒豆腐、蒸臘肉香腸-包括解凍、切菜備料和烹飪。
他佝僂著腰,在呼啦啦的吸油煙機噪聲中轉換于砧板臺、洗菜池和灶臺,忙碌有序。小小的廚房,兩個人在里面都有些轉不開身,他也從不要人幫忙,那些試圖做點什么的朋友都被他“趕”到了客廳。
王肅中不信奉清淡素食養(yǎng)生那一套,熱衷油爆的肥肉,只是牙齒脫落掉三分之一后,咀嚼主要靠口腔右側的兩顆大牙,進食略微緩慢。
他不抽煙不喝酒,即便偶爾有痔瘡困擾,“解手(上廁所)不太好解”,也不能阻擋他要堅持一個四川人的飲食習慣,“還是要吃海椒!”
大約半年前,他搬進這處位于嬌子立交附近的公租房小區(qū),每月房租398元。這套39.1平方米的小屋子,被他收拾得簡單干凈,連廚房做飯的湯勺都一個個有序懸掛好。
這處公租房小區(qū),大多數(shù)住戶都為退休老人,整個小區(qū)的生活節(jié)奏都跟著緩慢了起來。
老人們熟知對面超市今天的菜價,打折后比一公里外的菜市場便宜三毛,以及附近那家常去的茶室即將停業(yè)。
王肅中時常在飯后踱步到大門附近的舊貨攤,在那里,買家、賣家、圍觀者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老者。物品隨意擺放在地面,從二手電筒、鍋碗瓢盆、書包、剪子到腰鼓、雨靴、手串、鞋油一應俱全,價格大多不會超過50塊。
王肅中并沒有太多朋友。
從小區(qū)出來,在街上碰上一個關系還不錯的鄰居,一分鐘的寒暄里只交流了一件事:一位共同認識的舊友去世了。
據(jù)《2018年四川省人群健康狀況及重點疾病報告》,2018年四川男性人均期望壽命為74.34歲。到目前為止,王肅中賺了15年。
長壽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孤獨。王肅中往年的故友大多已離世或患病,有的干脆失了聯(lián)系。
但他不承認這份孤單,理由是,“因為我想得開,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也不想升官發(fā)財,平平淡淡過了就了事?!?/p>
年老后著著實實會有一些煩惱,比如行動遲緩,反應不再敏銳。就在過年前,王肅中提了兩桶油去徒弟家串門,在地鐵的電梯上沒踩穩(wěn)絆下來,頭朝下腳朝上的姿勢,幸運的是一位工作人員及時從后面抱住了他。
還有一次是五年前,在大觀附近,過街時一輛摩托車直接撞到他背部,但所幸人無大礙。
如同好身體對他的優(yōu)待,這些一次次的危險意外亦未給他帶來實質傷害,他調侃道,“幸好都是冬天,穿得厚,要是真絆倒就散架了!”
“一個有趣、完整的人”
跑贏死神和病魔的人,時常會收到這樣的提問:如何看待死亡?
王肅中每次的回答近乎一致,“我根本不懼怕死亡,有人就有死,這是人類的規(guī)律?!?/p>
但他并非真的不在意死亡。
就像他從不去醫(yī)院體檢,不是真的不擔心疾病,反而是有恐懼心理,他總覺得“沒得病都說有病,嚇都要嚇死”。
即便到了高齡,人類的欲望也是存在的。
他曾和年輕的后輩坦誠聊過,講述自己排解欲望的方式。他不喜歡像有些老人一樣跑到公園里花錢滿足欲望,只是偶爾自己手動解決,更多的時候靠轉移注意力?!笆莻€很乖的老頭”,王肅中一位年輕的朋友如此評價。
妻子離世后,他也試圖重新開始新感情,再次組建家庭。二十多年里,他陸陸續(xù)續(xù)接觸過朋友介紹的老太太們,但都沒了下文。
有的覺得他年紀太大,有的不能接受他做裸模的職業(yè),有的覺得性格不合適,還有的覺得他沒錢。王肅中現(xiàn)在每個月的退休工資有三千多元,在成都維持日常開銷不成問題,但并沒有過多積蓄。
在王肅中當裸模成名后,也有不少熱情主動找過來的女人。
一位51歲的女士在網上看到王肅中的報道后,專程找到王肅中家中,說自己和原老伴離了婚,想要開始一段新生活。
她帶著王肅中去龍泉山看桃花,到濕地公園喝茶。老頭兒哪見過這種陣勢,女方溫柔漂亮又會說話,他一下陷了進去。
先是拿出三萬八千元替女方買了社保,又拿了一萬多給對方的兒子去云南旅游。后來,女人說汽車明年可能要限購了,最好先把車買了。王肅中又拿出幾萬塊給她,讓她添置買車。
前前后后,王肅中在她身上花了將近10萬塊錢。兩年前,在和王肅中吃過最后一次飯后,這個女人便從王肅中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王肅中從別處聽說,她認識了另一個男人,給了她一套房子住。
“她就是個騙子。”王肅中說,這件事之后,加上自己年紀也大了,就不再找老伴了。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王肅中在家庭中鮮少獲得的鼓勵,卻在諸多陌生人中獲得共鳴。
有一次,他在等公交車時,兩位陌生女士認出了他,對著王肅中比起大拇指說,“你好勇敢?!变摴軓S醫(yī)院退休的鄧明怡醫(yī)生在104公交車上碰到了王肅中,一番支持的言語后還給他留下200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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