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老師能否打?qū)W生這個問題，每次一拋出都會引發(fā)激烈的討論，有的人認為，老師即使有體罰的行為也是出于管教的好心，至多算是教育方式不當。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松嶺區(qū)教育局也是這樣界定其下屬壯志學校教師黃某琴體罰學生的行為的，但黃某琴的行為顯然已超出了正常教育的底線，進入了涉嫌觸犯刑法的范疇。被她毆打的學生高朵朵于2017年8月被鑒定為精神殘疾二級，屬重度殘疾，而且領(lǐng)到了殘疾人證，那年，高朵朵10歲。

然而，那兩天的三場毆打所造成的結(jié)果遠不止于此。

殘疾人證照片

送錢送物 難保平安

高朵朵的家位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松嶺區(qū)勁松鎮(zhèn)壯志林場，父母都曾是林場的職工，林場位于山里，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只有2000來戶人，人們互相都認識。

高朵朵出生于2007年，她曾有個姐姐叫小晶，2005年死于紅斑狼瘡，小晶離世后，父母又生了高朵朵，幸運的是，高朵朵一直很健康，2013年，高朵朵上小學。高朵朵的母親于麗向記者出示了一張女兒一年級時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眼神明亮，陽光可愛。

高朵朵一年級時的樣子

該鎮(zhèn)只有一所小學，名為壯志學校，與高朵朵同級入學的還有15個孩子，他們組成了壯志小學2013級1年1班，也是1年級唯一的一個班，班主任是黃某琴，一位45歲的女教師，教語文和數(shù)學，在該鎮(zhèn)有一定的“知名度”。

黃某琴有名不是因為教學好，而是因為愛體罰學生，于麗家親戚的孩子比高朵朵大10來歲，也曾是黃某琴的學生，聽說親戚的孩子上學時也會被黃某琴打，但她一時沒有能力把孩子送到別處上學，想來想去決定通過討好黃某琴的方式讓孩子避免被打，更何況她的嫂子和黃某琴是同校的老師，于麗覺得黃某琴怎么也會給自己幾分薄面?！拔医o她送過半扇排骨，送過幾次鴨蛋、鵝蛋，一次送100個，都是買的，送過香腸，我丈夫從哈爾濱帶回來的，我三姐從上海給孩子寄的好吃的，我聽說她（指黃某琴）孩子從哈爾濱回來了，也趕緊挑點好的送過去。2014年，她丈夫讓人打了，她給我打電話，說‘我家男人住院了，腿壞了，我還得照顧他，想起來就頭疼’，我一聽這話，趕緊給她送了500塊錢去。”于麗說。

于麗說，她并不是唯一一個給黃某琴送過禮的家長，其他的家長也送，這些事在孩子們中間不是秘密。

高朵朵與同班同學羅佳聊天時，羅佳提到她媽媽曾給黃某琴送過餃子，送過錢。“有一次放學，我看到劉小軍的媽媽拿自行車擋住黃老師，給了她一張卡，我不知道卡里是什么。我在黃老師家補課時還聽到張奇的爸爸媽媽說晚上要請黃老師吃飯，她答應了，張奇的爸爸媽媽和黃老師關(guān)系很好，經(jīng)常一起吃飯，還有張曉的媽媽，給黃老師送過魚，那種小魚，送了一大袋子?！备叨涠湔f，“送錢以后，黃老師前2秒是好的，后2秒就不行了，送吃的如果送得少，就一點事不管?！?/p>

高朵朵與羅佳的聊天記錄

于麗一直以為高朵朵一二年級沒怎么挨過打，但高朵朵告訴津云記者，他們從一年級就開始挨黃某琴打，拿書打頭，被教鞭抽，有時扇耳光，還會被踹腿、腰、肚子，人人如此，被打的理由通常是題不會做或者字寫錯了，就連高朵朵眼中父母和黃老師關(guān)系很好的張奇，也一樣挨打。

同時，黃某琴還向孩子們宣布了“紀律”，任何時候都不許把在學校里挨打的事告訴家長。

一再要求學生去自家補課

一年級上半學期，黃某琴找到于麗，提出讓高朵朵放學后去她家里補課，“她說我孩子再不補就跟不上了，但是我孩子的成績很好，而且我嫂子就能輔導，所以我拒絕了。”

一年級下半學期，黃某琴直接找到了高朵朵?！八f這題你都不會，回去跟你媽說你要去黃老師家補課?！备叨涠涓嬖V記者，黃某琴說的那道題她其實是會的，但自那以后她開始去黃老師家補課，每個月補課費300元。

高朵朵粗略地算了一下，他們班里共有5人在黃某琴家補過課，她還看到一些高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也在黃某琴家補課。家長接孩子的時候，黃某琴還會和家長交流幾句?！包S某琴跟我說，她有個姐姐，在齊齊哈爾一家私立學校當校長，還說那兒的家長都送包送圍巾什么的，咱們這小地方就不像人家那大城市，這是她的原話?！庇邴愓f。

高朵朵告訴津云記者，黃某琴的課后補習通常是讓孩子們自己寫作業(yè)，她則在一旁看手機或者玩電腦，升入三年級后，越來越多的孩子們不再去黃某琴家補習，于麗也決定中斷高朵朵的補課，“我到她家接孩子的時候跟她說，孩子們都不去了，我家孩子以后也不來了，黃說不來不來吧，能看出她不高興了?！?/p>

此前孩子們雖然都挨打，但還是有些許區(qū)別的，高朵朵同班一位家境不太好的同學小娟的母親告訴于麗，她女兒總是挨打，會被黃老師揪著頭發(fā)往墻上撞。相比之下，高朵朵等部分學生挨的打似乎稍微輕一點。

但在補課中斷后不久，班里發(fā)生了一件事。

一把美術(shù)刀引發(fā)的體罰

2015年12月17日，周四，下午有體育課，黃某琴規(guī)定上午背下來課文的學生下午可以去上體育課，沒背下來課文的學生都留在教室里背書。包括高朵朵在內(nèi)的部分學生去上體育課時，留在教室里的同學翻了他們的書包，高朵朵書包里的小刀被拿了出來。

高朵朵書包里的美術(shù)刀

根據(jù)黃某琴向警方的供述，當她發(fā)現(xiàn)一名自閉癥學生在用嘴啃刻刀時，她嚇壞了，因為這個自閉癥孩子很瘋狂，容易傷到自己和其他學生，于是她立刻搶下刻刀，而后查到刀子是高朵朵帶的。因為學校明令禁止帶刀到學校，且刀子險些傷到學生，她一時情緒激動把高朵朵拽到了教室前面，推搡了她幾下，掐了她脖子、腰和后背幾下，又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腳，狠狠批評后便開始上課。

但高朵朵告訴記者，那天之所以帶小刀是因為有美術(shù)課，那天大家都帶了小刀，而最終被打的不只有她一人，還有另外兩個女生。“拿我小刀的那個男生是有多動癥，他沒傷到自己，但是拿小刀剌紙了，我和另外兩個女生都是被班上一個同學舉報的，然后黃老師把我們仨叫到教室前面，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不停地推我們，掐我們的脖子和后背，我和另一個女生都哭了，有一個女生沒怎么挨打?！备叨涠湔f。

當天放學，高朵朵的三姨接她回家，換衣服時發(fā)現(xiàn)外甥女身上有傷，于是問高朵朵怎么回事。高朵朵對三姨說，她要告訴三姨一個小秘密，但三姨不可以告訴她媽媽，三姨答應后，高朵朵把自己在學校里挨打的事說了出來。

三姨覺得事情有些嚴重，立即將情況告知了于麗，于麗聽完十分生氣，轉(zhuǎn)天一早，她去學校找了黃某琴，“早上第一節(jié)就是她的課，我在教室門口等著她，見她面以后我說‘你不該體罰孩子，有什么事你可以和家長說’，我還讓她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

對“告密”的首次“懲罰”

在要不要讓家長去找黃某琴這件事上，高朵朵曾經(jīng)猶豫過。“以前出現(xiàn)過有家長去找，然后被報復被打得更狠的情況，但我又想，也許呢，也許有用呢，所以我沒有阻攔我媽?！备叨涠湫÷暤卣f。

母親在教室門口交涉的過程，高朵朵都看在眼里，她清楚地記得黃老師在與她的母親道別后一扭身就變了臉，“她叫我站起來，然后提問，問‘一年有多少個月’，這是前一天讓背的內(nèi)容，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開始打我了，先抽了我六七個嘴巴子，抽我嘴巴的時候我還有印象，后面用書打我頭的過程我就記不得了。”

關(guān)于那場毆打，高朵朵還記得兩個細節(jié)，一個是黃某琴一邊打她一邊說“不是和你們說了嗎，啥事不能告訴家長”，另一個是被抽了六七個嘴巴子后，她的嘴里出了血，她想把血水吐到地上，但黃某琴不讓，要求她咽下去。“嘴里有血的味道，惡心?！备叨涠湔f。

案發(fā)后，于麗曾向當時在場的其他同學了解女兒當天上午被打的具體情形，有學生告訴于麗，那節(jié)課高朵朵被數(shù)次提問，每次提問后都會被打，后來打得他們已經(jīng)不敢看了。

中午回家吃飯時，高朵朵的三姨再次發(fā)現(xiàn)外甥女身上有傷，她又給于麗打了電話，于麗告訴姐姐，讓高朵朵忍忍吧。

午休后，高朵朵再次回到學校，從心里她已經(jīng)抵觸去學校了，但又不敢不去，“我書包還在學校里，我也怕沒去留的作業(yè)不知道，沒寫完又得挨打?！?/p>

一節(jié)課的毆打

當天是周五，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大掃除，高朵朵的任務是擦地。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高朵朵發(fā)現(xiàn)黃某琴坐在講臺上，好像一直在盯著她，臉色也不太好。大掃除開始后，黃某琴將高朵朵叫到講臺前遞給她一張紙，讓她寫一個字，高朵朵說那個字她學過，現(xiàn)在她想不起來具體是哪個字了，她寫出了黃某琴要求她寫的字，但她不知道自己寫得對不對，她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太好看，她認為這可能是她挨打的原因，因為她寫完后，黃某琴什么都沒說就開始打她。

關(guān)于打她的“程序”，高朵朵用“和往常一樣”來概括：“先踹，穿著高跟鞋用鞋尖踹我肚子，還踹了后背，然后拿書扇，抽嘴巴子，掐住我前胸的肉左右甩?！备叨涠渲v到這里時，一旁的大姑高彩云提出了疑問：“你當時穿著羽絨服，她怎么掐你前胸的肉?！备叨涠浯穑骸跋劝牙溊_，然后把手伸進去掐。”

高朵朵說，那天挨打時，她倒地了，然后被黃某琴薅著頭發(fā)站起來繼續(xù)挨打，挨打的過程里她不敢出聲，這是一貫的“規(guī)矩”，挨打時哭出聲會被勒令憋回去，如果敢反抗，會換來更重的毆打，“以前有人反抗過，喊了一聲，然后就被打得更厲害?！?/p>

高朵朵的二姑高彩月問侄女：“黃某琴這么打?qū)W生聽起來也很費力氣，她不累嗎？”高朵朵答，黃某琴經(jīng)常坐著打人，比如踹學生的時候，經(jīng)常是坐著踹，這樣學生的腰背就會磕到桌子角，很疼，學生如果往后退，黃某琴會把學生拉回來，有時干脆拉住學生踹。扇嘴巴的時候也可以坐著扇，如果站著，就捏住學生的臉扇。

高彩云和高彩月告訴記者，她們以前從未聽過侄女把黃某琴打人的方式講得這么細，聽完高朵朵講老師把手伸進羽絨服掐她時，高彩云咬著牙吐出一句“畜生”。

在高朵朵挨打的時候，班里的其他學生都在默默地做掃除，沒人敢多說一句話，高朵朵回憶，黃某琴打了她將近一節(jié)課的時間，快下課時才停手，讓她去擦地，但她那時已無法勞動，是她的好朋友羅佳幫她擦的地，“黃老師打完我以后坐在講臺上玩手機，她沒看到是羅佳幫我擦的地，打完我以后，她心情好像好了點。”

被打以后，高朵朵覺得自己走路很慢，三姨接她放學時，發(fā)現(xiàn)她的腿腳有了明顯的異常?！拔胰阏f，那天是架著我姑娘從學校走回家的，上樓也是一點一點蹭上去的，她給我打電話說，‘孩子又被打了，打壞了，你快回來。’我還以為沒啥，說黃某琴就是出氣呢，結(jié)果到家發(fā)現(xiàn)這么嚴重，我立刻去找黃某琴?！庇邴愓f。

于麗家與黃某琴家住在同一棟樓里，于麗去敲門，黃某琴不開，于麗隔著門喊：“我找你有急事?！鼻昧撕冒胩?，黃某琴才把門打開?！拔覇査阍趺从执蛭液⒆?，都上不了樓了，身上都是傷。她說是不是擦地磕的，是不是上體育課摔的，我說孩子會學舌，就是你打的，她就一個勁地說‘我錯了我錯了’?！?/p>

看到黃某琴道歉，于麗沒有太為難她，因為她覺得孩子并無大礙，但孩子并未如她預想的那樣漸漸好起來，反而愈發(fā)嚴重。

高朵朵說，被打后她的后背非常酸，坐不了一兩分鐘就得站起來，她可以躺著，但翻不了身。那一晚她沒有睡覺，一直在哭，她告訴爸爸媽媽，她不敢閉眼睛，一閉眼就看到黃老師在跟前，還要打她。

天亮后，于麗和丈夫高衛(wèi)國帶著女兒去了當?shù)氐男♂t(yī)院，醫(yī)生看不出什么，讓他們?nèi)サ貐^(qū)醫(yī)院拍片子，地區(qū)醫(yī)院只診斷出了軟組織挫傷，從地區(qū)醫(yī)院回家后，高朵朵吃什么吐什么，喝水也吐，仍然一直哭，很多人勸他們帶孩子去大醫(yī)院看看，別耽誤了。

于麗和丈夫決定帶孩子去北京看病，赴京之前，高朵朵在母親的陪同下于2015年12月22日前往勁松鎮(zhèn)公安派出所報了案。

孩子癱了

于麗和三姐帶著高朵朵從加格達奇登上前往北京的列車，一路上，高朵朵仍然在哭，于麗記得車行至凌晨4點多的時候，高朵朵的腿忽然僵直了，無法站立無法行走，于麗和三姐以為孩子癱了，嚇得也哭起來，三個人在車上哭成一團，甚至驚動了列車長。

在北京1年的求醫(yī)過程中，高朵朵輾轉(zhuǎn)了五六家醫(yī)院，陸續(xù)診斷出右下肢活動障礙、肌力Ⅱ級（肌力共分5級，5級為正常，2級肌力可在床上平行移動）、神經(jīng)功能障礙、脊髓損傷、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軀體化障礙，武警總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高衛(wèi)國，脊髓損傷是震動導致的。

回憶起剛到北京時的那段日子，痛苦的感覺仍然鮮明地占據(jù)著于麗的記憶。在被打后長達12天的時間里，高朵朵一直處于吃喝都吐的狀態(tài)，在北京做檢查時，她的大腿根處仍然有0.4厘米的積液，大小便排泄困難，高朵朵曾哭著對媽媽說她太痛苦了，就讓她去死吧，這么小的孩子竟然說出這種話，于麗心如刀割。

自高朵朵出事后，黃某琴再未露面，但給于麗發(fā)過幾次短信道歉。高朵朵住進北京市兒童醫(yī)院后約第三天，黃某琴的丈夫出現(xiàn)在醫(yī)院內(nèi)，但于麗和家人覺得，黃某琴的丈夫不像是來探望病人的，更像是來監(jiān)視他們的?！八麤]有帶任何營養(yǎng)品，就背了個包，沒事就在一邊看著。”于麗說。

于麗回憶，高朵朵入院約1周后，黃某琴的姐姐黃某英出現(xiàn)了，“跟她一起來的還有3個人，她給孩子帶了3個小娃娃，分3次一共給了5萬塊錢。”

高朵朵見到黃某英后開始驚聲尖叫，拼命地往媽媽的懷里扎，雖然黃某英試圖向高朵朵解釋自己不是黃某琴，高朵朵仍然尖叫不止?！耙驗樗忘S老師長得太像了，差不多的個頭，一樣的燙發(fā)?！被貞浧甬敃r的狀態(tài)，高朵朵如是說。

于麗告訴記者，她覺得黃某英前往醫(yī)院的目的是想和他們私了，“她說她找了個老頭給孩子按摩，說孩子的腿能抻好，還說她妹妹和我姑娘都是招鬼了，拿了一袋子黃紙在我閨女身上繞來繞去然后拿到外邊燒了?！薄包S某英跟我說，讓她出院吧，我說出院了回去孩子癱了怎么辦，她說癱了她養(yǎng)?！备卟试抡f，“黃某英一直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她當著我們的面說她家里有按摩店，還有其他的買賣，她說家里有錢，但不會花在我們身上，那會她應該是覺得我們不可能接受私了了。”

最終讓高家人忍無可忍的是黃某英說他們是在訛黃某琴?！八f她也打折過一個小男孩的胳膊，那家人都沒訛她錢。高朵朵的媽媽聽完這話直接跟她吵起來了，連同病房里的病友都往外轟她，覺得這人太過分?！备卟试抡f，“黃某英去的那天孩子剛好要做一個檢查，30來公分長的細針通過腳踝穿進大腿內(nèi)側(cè)，一根一根續(xù)，一直要扎到大腿根，是我陪著朵朵做的這個檢查，這個檢查的痛苦是很多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的，有這樣訛錢的嗎？”

含恨離世的父親

高朵朵出事后，高衛(wèi)國一邊陪著孩子看病，一邊為孩子的案子奔波，這個年近六旬的父親一直處在巨大的壓力和負面情緒之中。

2016年1月21日，松嶺區(qū)公安局對黃某琴作出行政拘留十五日，并處罰金一千元的行政處罰，2016年3月17日執(zhí)行。2016年4月5日，大興安嶺地區(qū)行署公安局刑事技術(shù)支隊鑒定高朵朵所受損傷為輕微傷，高衛(wèi)國對此鑒定結(jié)果不認可，2016年6月8日，黑龍江省公安廳法醫(yī)鑒定中心鑒定高朵朵的“脊髓損傷”診斷難以確定，不宜評定損傷程度。2017年7月17日，高衛(wèi)國以黃某琴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向松嶺區(qū)公安局報案，同年7月22日，松嶺區(qū)公安局技術(shù)大隊工作人員帶高朵朵及其父母再次前往黑龍江省公安廳技術(shù)總隊法醫(yī)室進行復檢但未被受理，7月27日，松嶺區(qū)公安局出具不予立案通知書，認為黃某琴的行為不屬于犯罪行為，決定不予立案，高衛(wèi)國申請了刑事復議和復核，均未能改變結(jié)果。

2018年1月10日，高朵朵以黃某琴犯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向松嶺區(qū)人民法院提起自訴，要求法院對黃某琴依法懲處，同時請求法庭判令黃某琴及其所在的壯志學校承擔醫(yī)療費、住院伙食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等共計2603204.44元，后續(xù)治療費、非撫養(yǎng)人生活費待實際發(fā)生后再另行起訴。

法院共開過3次庭，每次開庭后，高衛(wèi)國的情緒都很不好。“他后來好像已經(jīng)進入這個事出不來了，想起什么都會隨時給我打電話?！备叨涠涞拇砺蓭熇盥蓭熣f。

黃某琴在法庭上

第一次開庭，年近六旬的高衛(wèi)國被氣哭了，因為黃某琴說高家人訛她?！拔业艿茉谕ド险f，我姓高的養(yǎng)得起孩子，你不把我孩子打成這樣，我不到這來?！备卟试普f，她參加了兩次庭審，對黃某琴在庭上的表現(xiàn)印象深刻，“第一次開庭她哭了，后來就不哭了，問她什么她都說‘有異議’，有些問題她答不上來或者答不好，就說‘問我的律師’，有些時候我覺得她的律師是在誘導她說一些話。他們還來到山東，找到了我弟弟家現(xiàn)在的住址，偷拍了孩子上下學的畫面當做證據(jù)提交給法庭，他們想證明孩子已經(jīng)沒事了?！?/p>

第三次開庭后，高衛(wèi)國給妻子打電話，他說黃某琴在庭上稱，高朵朵本身就有疾病，每學期都會長時間請假出去看病?！伴_完庭他給我打電話，說‘你說她（指黃某琴）咋能把這事往小晶身上扯呢’?！庇邴愓f，大女兒的病逝曾讓高衛(wèi)國備受打擊，黃某琴的這番話無異于在高衛(wèi)國的心上插了一刀，“我丈夫在庭上就反駁他們的律師了，說我姑娘的病和那個病能一樣嗎，我姑娘生下來很健康，從來沒有請假出去看過病?！?/p>

因為高朵朵每次回到勁松鎮(zhèn)病情都會有反復，專家建議家長帶著孩子離開那個環(huán)境，2016年年底，高朵朵隨父母來到山東，投奔親戚。此后開庭，高衛(wèi)國都要坐火車趕回黑龍江?？粗艿軆傻乇疾ㄌ^辛苦，高彩月曾勸弟弟要不就別再告了，高衛(wèi)國聽了這話第一次對姐姐發(fā)火了，“他說那年過年，車前過去一條狗都把孩子嚇犯病了，只要受一點刺激孩子就能犯病，這個樣子他怎么能不告?！?/p>

第三次開庭后，高衛(wèi)國回到家時依然情緒不佳，他生氣的不僅是黃某琴在庭上說的話，還因為法院的人一路都在找他要材料令他不勝其煩，于麗不停地給高衛(wèi)國捋前胸順氣，但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夜里睡夢中的高衛(wèi)國突然喊了起來，于麗問他怎么了，他說夢到和法官干上了，還沒來得及多說兩句，高衛(wèi)國的聲音就越來越弱，于麗趕快撥打120，醫(yī)生在家里搶救了半個多小時就宣布了死亡，死因為“猝死”。

“媽媽，我們?nèi)フ野职职伞?/p>

在北京治療了一年多后，高朵朵的病情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那時雖然她拖著一條腿，右腳內(nèi)摳，但至少可以行走，可以自己用筷子吃飯。休學一年后，她在山東入學，全新的環(huán)境里，沒人知道她的過去，老師只是覺得這個新來的女孩子有點奇怪，不笑，不和任何同學來往。高朵朵現(xiàn)在走路已與常人無異，只要按時服藥不受驚嚇，犯病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

生病后，高朵朵忘記了很多事，包括以前上學學的內(nèi)容，剛在山東入學時，她只能考三四十分，高衛(wèi)國耐心地輔導女兒，把硬紙殼剪成教具，一點一點地幫女兒恢復記憶，在父親的努力下，高朵朵能考七八十分了，英語成績最好。

就在于麗覺得這個家又要有盼頭了、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高衛(wèi)國的離世再一次重擊了這個家庭。

于麗家的不遠處有一片湖，高衛(wèi)國走后，于麗曾和女兒來到湖邊，那天她們動了尋短見的念頭。“我姑娘說，媽媽，我們?nèi)フ野职职?。我們從下午一直待到晚?點多才回來，真的覺得要活不下去了?！庇邴惪拗f，“我姑娘問我，爸爸走了，還有人能給我告嗎，我說姑娘你放心，只要媽媽還活著，一定幫你告到底?！?/p>

2016年6月12日，高朵朵和另外6名同學以及他們的父母聯(lián)名寫了控告書，遞交給當?shù)卣凸矙C關(guān)，聯(lián)名控告的7個孩子均講述了自己2年多來多次被黃某琴毆打的情節(jié)，并證實黃某琴分別于2015年12月17日下午、18日上午和下午毆打了高朵朵。警方調(diào)查了6名高朵朵的同班同學，亦證實黃某琴于17日和18日3次毆打了高朵朵。

但現(xiàn)在，當初與高朵朵聯(lián)名控告的孩子和家長都已不愿出庭作證，“我也理解，畢竟他們還要在那個地方生活?！庇邴愓f，“我姑娘的事出了以后，還有兩個學生也轉(zhuǎn)走了，一個眼睛被黃某琴打成斜視私了了，還有一個孩子也是被打得很多的，去了哈爾濱?！?/p>

當事教師回應：

高家在訛我 這是一個驚天騙局

8月13日上午，記者撥通了目前正在取保候?qū)彽漠斒陆處燑S某琴的電話，在記者表明身份后，黃某琴告訴記者，高朵朵的病是一個騙局，“這是一個驚天騙局，高家人說的話都是假的，這件事給我造成的傷害太大太大，他們這么做就是為了訛詐我?guī)装偃f，他們家是當?shù)赜忻母鏍顚I(yè)戶，請你們處理這個問題一定要慎重。”

記者問黃某琴，如果高朵朵的病是假的，那么孩子身上的那些傷是哪來的，那些病歷記錄又是哪來的，黃某琴回答：“那些病歷記錄你自己去看，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切都是造假的。”而后不再等記者提問，黃某琴便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記者撥打了松嶺區(qū)教育局周局長的電話，記者表示，希望向教育局了解多個問題，包括黃某琴日常工作中的表現(xiàn)，教育局是否接到過關(guān)于黃某琴向?qū)W生家長索要財物、強行要求學生去她家補課的投訴，是否接到過對黃某琴經(jīng)常體罰學生的投訴。周局長表示他會將這些問題匯總，并與記者約定在13日下午4點之前給記者答復，但至發(fā)稿時，記者并未接到周局長的回復。

隨后，記者又撥打了松嶺區(qū)主管教育的劉區(qū)長的電話，劉區(qū)長表示，她2016年12月才上任，對高朵朵事件的前期不是很清楚，她記得這件事出來后，學校也對黃某琴進行過調(diào)查，讓她在全體教職工大會上做了檢討，并給出了5年不許評優(yōu)、記大過的處分，但劉區(qū)長告訴記者，她沒有聽到過關(guān)于黃某琴的其他投訴，“我從之前的李校長那了解情況時，校長介紹說這個老師還是比較認真負責的，也沒有聽說過她找家長索要財物。黃某琴說，她之所以承認她打了孩子主要是想息事寧人?！?/p>

庭審時，黃某琴提交的證據(jù)里有她25年間獲得的45個榮譽證書，但當記者問高朵朵黃老師有沒有什么優(yōu)點時，高朵朵果斷地搖了搖頭，對于黃某琴的教學水平，高朵朵亦不認可，“她上課經(jīng)常坐在那發(fā)微信看手機，有時出去打電話，還會睡覺，每到這時候她就讓我們自習。別人都喊她是老師，所以我也喊她老師，但我從心里不認為她是老師，我覺得老師應該是友好的，跟學生像朋友一樣，從來不打?qū)W生。”

一審判決后發(fā)回重審

究竟哪里“事實不清”？

2019年4月27日，松嶺區(qū)人民法院一審判決黃某琴犯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壯志學校一次性賠償自訴人167301.33元，駁回自訴人其他訴訟請求。

判決下達后，黃某琴上訴。2019年7月19日，大興安嶺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未開庭審理后作出裁定，撤銷松嶺區(qū)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發(fā)回松嶺區(qū)法院重審。

裁定書第二頁

記者查看裁定書發(fā)現(xiàn)，大興安嶺地區(qū)中院裁定發(fā)回重審的理由為“一審判決部分事實不清”，但對于哪部分事實不清未做詳述。8月13日下午，記者致電審判員楊法官，想詢問“事實不清”的具體內(nèi)容，一位自稱楊法官同事的工作人員表示，記者如要了解案情，需與中院政治部聯(lián)系，而后立即掛斷電話。大興安嶺中院政治部的電話在114查詢平臺為保密狀態(tài)，僅有服務大廳電話面向社會公布，記者撥打服務大廳電話兩次，均響至無人接聽自動掛斷。

高朵朵的代理律師李律師與記者有同樣的困惑，“按說裁定書里應該說明是哪部分事實不清，我在拿到裁定書后也去找過法官，想問問事實不清指的是什么，但是法官說那是他們合議庭的內(nèi)容，不對外。”

自訴案件能否變成公訴案件

8月13日傍晚，高家人收到法院系統(tǒng)的短信，黃某琴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一案已立案，正等待審判庭庭長確認并接收案件。

這個案件目前仍是自訴案件，但根據(jù)我國法律，自訴案件是有可能變?yōu)楣V案件的，同一案件，自訴公訴，差別巨大?！叭绻崞鸸V，這個案件就把檢察院和犯罪嫌疑人變成了控辯雙方，檢察院去調(diào)取證據(jù)。自訴的話，被害人不可能收集到比公安局、檢察院更多的證據(jù)。另一方面，也可以減輕受害者方面的家庭負擔。當發(fā)現(xiàn)自訴案件的性質(zhì)不再符合自訴的要求時，一般會轉(zhuǎn)化為公訴案件，比如發(fā)現(xiàn)案件性質(zhì)并非自訴時的罪名?！焙幽显埪蓭熓聞账母督蓭熣f。

本案中，高朵朵的精神殘疾為重度殘疾，根據(jù)刑法修正案（九）關(guān)于“有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第一款行為，同時構(gòu)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的規(guī)定，如果造成被監(jiān)護、看護的人輕傷以上后果，可以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那么本案是否可以以“故意傷害罪”提起公訴？對于這一問題，付建律師表示，公安機關(guān)最初做出的傷殘鑒定是“輕微傷”，而故意傷害罪要求的是構(gòu)成“輕傷”，公安機關(guān)當時未以故意傷害罪立案。孩子的精神殘疾雖是重度殘疾，但我國法律中，精神的重度殘疾與傷殘鑒定等級中的“輕傷、重傷”沒有一一對應關(guān)系。

高朵朵轉(zhuǎn)學后，和原來的同學幾乎都斷了聯(lián)系，只有羅佳還在她的好友名錄中，兩個孩子聊天時，回憶過去都被黃某琴打，都給她送過禮，都去她家補過課，也都恨她，高朵朵說，黃某琴害了她全家，她恨不得殺了她。

高朵朵與羅佳的聊天記錄

記者問高朵朵：“如果黃某琴給你道歉，你會不會接受？”

高朵朵搖了搖頭。

記者又問：“如果黃某琴坐牢，你會不會覺得好受些？”

高朵朵說：“我不知道?！?/p>

記者再問：“你希望以什么樣的方式懲罰黃某琴？”

高朵朵頓了一下說：“我想讓她把我爸還給我?！?/p>

說完，她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