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桌上白天也亮著亮光，洗牌的時候一只鉆戒閃閃發(fā)光。

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fā)一片雪白，白得耀眼?！?p>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鉆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fā)一片雪白，白得耀眼?！?/p>

這是張愛玲小說《色·戒》的開頭。

寥寥數(shù)語，描寫的正是王佳芝和易太太等人打麻將的畫面。以前我不懂麻將，只以為是闊太太打發(fā)時間尋樂子，但后來卻越發(fā)覺得其中有深意。尤其是今年受疫情影響，在家里陪長輩打了近2個月的麻將，稍微懂了點門道。

女人們的麻將桌，就像男人的酒桌，在觥籌交錯中交換信息獲取利益。

在《色戒》里邊，闊太太們打了很多場麻將，表面上看是闊太太們閑聊八卦雞毛蒜皮，背地里是幾個女人間的暗潮洶涌刀光劍影，十分熱鬧。她們展示個人魅力，炫耀珠寶首飾，比拼男人的官位高低，表面笑嘻嘻心里MMP。亂世中，有那么一點真心在，但更多的是利益和欲望。

第一場麻將戲

在電影《色戒》中，開場的外景嚴肅冷峻?；颐擅傻奶炜?、兇狠的狼狗、持槍的便衣、拿著望遠鏡的便衣……再配上一行字“汪精衛(wèi)偽政府長官邸”。信息量很大，能夠幫助我們快速地知道時代背景。

1942年，日軍占領上海，扶持汪偽政府，但已是強弩之末。從美國人開始介入，基本上宣告軸心國的失敗。所以，整個大環(huán)境很悲觀壓抑，人都很麻木。

李安的電影沿用了張愛玲小說的結構，在十多秒的外景鏡頭后，便隨著丫鬟送餛飩進入到室內——闊太太們正在打麻將。室內跟外面一樣壓抑，拉著厚厚的窗簾，燈光沒照到的地方，很昏暗。不過闊太太們倒是喜氣洋洋，披金戴銀，衣著華麗，手指甲涂得紅紅的，仿佛不知道亂世的風雨飄搖。

這是影片的第一場麻將，也是最后一場的上半場。從時間順序上來說，王佳芝在打完這場麻將后，約定和易先生去珠寶店買戒指，借著買戒指的由頭，要把他殺了。

這場麻將戲戲份很重，信息含量很大。中間因為要交代易先生，麻將戲被剪成了2段，事實上是一起的，前后加起來有近5分鐘的時間。主要是讓我們認識主要角色并交代當時的時局。

打麻將的4個女人是：易太太，梁太太，馬太太和麥太太（王佳芝）。

主家是易太太，張愛玲的小說里有這么一段話，「在易太太這個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年輕漂亮的女性簇擁著，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這段話給麻將桌上的關系定了性，即易太太占據(jù)核心地位，左右逢緣，維持著整個牌局。

影片的第一句臺詞從麻將桌上傳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哎呀，三碰不如佯擋，白忙一場。來來來，搬風搬風。」我們從口音中聽出來，是梁太太的聲音。畫面里，易太太和馬太太站起身來換座位，而王佳芝邊洗牌邊向梁太太陪了個笑。

那么，從這里可以看出，原本王佳芝在易太太的上家，她應該是故意放炮給易太太了，導致梁太太不是很高興。所以，易太太和馬太太換座位的時候，梁太太給馬太太使了個眼色。

麻將桌上換位置搬風，其實算是太太們派系斗爭的隱喻。易太太和王佳芝士對家，同一陣線；梁太太和馬太太對家，另一陣線。

接下來太太們的對話交代了個人背景。

梁先生是管糧食的官，馬太太是管交通的官，都是有錢的角色。人靠衣裝馬靠鞍，太太們的衣著各有特點。馬太太戴著全套的鉆石飾品，斗篷上也是2顆大鉆石，光彩奪目；梁太太是祖母綠，雖然沒有鉆石那么閃，但是價值不菲，而且斗篷上粗大的金鏈子很矚目；易太太是大鉆戒，樣式?jīng)]有馬太太的新，個頭倒挺大的。

在這群闊太太中，王佳芝的存在感很低。她的首飾個頭小，又沒什么光澤。不過，這也不能怪她。畢竟，人家是真太太，而她一個臥底，哪能比得過。所以，王佳芝在這場麻將戲里，小心翼翼到處陪笑。

麻將桌四人的基本情況介紹完畢，自然就要開始重頭戲了。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那四個女人又會是什么情況呢？

梁先生升官易家出了力，所以馬太太借著梁先生升官的事恭維易太太，「你聽易太太的就對了?！沽禾芏?，滿懷喜氣地看了易太太一眼。

易太太頭也沒抬，忙著碼牌，「聽我的，我可不是活菩薩。倒是你們老馬該聽聽我的，接個管運輸?shù)模靸深^不在家，把你都放野了?！拐f完后，眼神意味深長地瞟了馬太太一眼。

這時馬太太心里有點慌，說話的聲音提高了一點，趕緊解釋自己在家忙著處理馬先生的親戚，訴說自己的辛苦，同時牌桌上趕緊給易太太送了個牌，起手便打出了五條。梁太太因為和馬太太同一陣線，跟著附和了一句「就是」幫她解圍。

我在家里陪長輩打了幾個月麻將，我們的打法和電影中不一樣，只能碰不能吃，但是有一些規(guī)則是相通的。起手打出去的字一般都是孤零零沒伴的，要么就是兩頭的邊張，像五條這種正中心的張，第一張打出去實在是太少見了。

只有2種可能，一種是手上除了五條，沒有任何別的條字，但這樣的情況一般也會留幾圈看底下的出牌情況；另一種就是電影里的送牌。

易太太接受了她的送牌，氣氛有所緩和，微微笑了笑，又給存在感低的王佳芝帶話題，「人家麥太太弄不清楚了，以為汪里頭的官，都是太太們牌桌上派的呢?！?/p>

這個時間段里，太太們整體氣氛很融洽，笑得挺開心。易太太見狀，便邀請大家吃餛飩。王佳芝很給易太太面子，立刻端上碗。梁太太看了眼湯碗，嘴里卻是拒絕的話，但看了眼易太太的臉色，轉頭又把碗端上了。

馬太太，從打出五條開始一直沒說話，暫時退出群聊。在王佳芝向易太太請教囤什么東西時，她又給易太太送了張四筒討好她。易太太和王佳芝關系很不一般，特意換成了上海話讓她囤西藥。

連續(xù)給易太太喂牌2次的馬太太不爽了，便朝王佳芝開火。

「聽說你們昨天去了蜀腴？」馬太太的話暗含諷刺之意，認為蜀腴是個低級飯館，王佳芝沒見過世面。蜀腴的等級是從后面易先生回來后，梁太太胡牌時的對話判斷出來的。

但是易太太馬上幫王佳芝，香港人吃不慣辣的，又故意放低姿態(tài)關心王佳芝，「辣吧？昨天」，王佳芝聽著易太太的話，得意地看了馬太太一眼。

至此，連續(xù)兩個回合，馬太太沒討到任何好處，所以她便暫時認栽，不再說話。

馬上，第三個回合開始了。王佳芝打出一張二萬，馬太太正準備伸手要吃，易太太喊了碰，把牌拿走了。馬太太氣得啐了一口。兩人的交鋒從暗處轉到明處，場面開始緊張起來。

王佳芝顯然是得意狀態(tài)，紅唇微微上揚。牌運也很好，摸到了紅中的暗桿，桿了九條回來，剛好停牌，胡六九萬。絕佳的寓意，對易太太而言，王佳芝可不就是對付馬太太的絕佳好牌么。

與此同時，梁太太加入了群聊，問道，「馬太太昨天沒去?。俊柜R太太那邊說家里忙，但易太太絲毫沒有放過的意思，說她不愿意請客，故意躲著大家。馬太太反擊，易太太便說那天接王佳芝去了。兩人間一頓唇槍舌戰(zhàn)，實力不相上下。

這時易太太打了一張牌，梁太太正準備吃，馬太太喊了一聲「碰。」梁太太原本笑開花的臉瞬間冰冷，有點惱怒。她轉變陣線，主動跟王佳芝搭上話。易太太見狀，再次拉攏王佳芝，邀請她常來。

至此，第一輪結束。易太太攜王佳芝夾槍帶棒，再加上臨時變陣的梁太太，把馬太太打得狼狽不堪。

很快，隨著易先生的到來，第二輪開始。此時場面上的人是：易太太，梁太太，馬太太、麥太太（王佳芝）和易先生。

易先生一進門，秘書立刻把窗簾拉上了，警覺性很高。易先生原本準備直接上樓的，但聽到麻將桌上女人的說話聲傳來，便在樓梯的鏡子上整理了發(fā)型，才走進去。

什么情況下人會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呢？一般而言要去見自己很在意的人，會整理儀容外表。所以，對易先生而言，這個房間里，有他在意的人，而且不是易太太。老夫老妻之間不會有這種微妙的細節(jié)。

果然，易先生進去房間后，王佳芝便暗送秋波，還在打牌時分了神，要梁太太提醒才意識到該自己出牌了。

此時，麻將桌上正在討論鉆石的話題，一是點題，二是為后面的粉色鴿子蛋做鋪墊，有了這段戲的解釋，我們才能明白，易先生送出鴿子蛋，給無依無靠的王佳芝帶來多大么的心理的沖擊，以至于她最后喊出了那句「快走」。

闊太太們聊黃鉆、火油鉆，又問馬太太的鉆戒是幾克拉的，夸她的鉆戒好。這里有個很有趣的地方，易太太原本在跟馬太太斗氣，現(xiàn)在在易先生面前，倒是一派和諧融洽的樣子。但是馬太太剛好相反，此時斗志昂揚，「我這只好么？我還嫌它樣子老了。」假裝謙虛，但語氣里滿是驕傲，還偷偷瞥易先生。

而易太太作為官宣的女主人，在這種場合下自然是想方設法地擺高姿態(tài)。易先生進門來便給她端茶，討論鉆戒的時候，她嗔怪道，「上次那只火油鉆，不肯買給我」，又用手肘輕輕碰了下易先生。秀恩愛的戲份做得很足。

這邊王佳芝聽著她們聊鉆戒，一直沒吭聲，眼神里有點怯，跟前一輪對付馬太太時的得意相比，低調了很多。

原著里對王佳芝的心理有過描寫，「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沒有鉆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王佳芝的低調，一是出于心理上的，因為自己沒有鉆戒，不宜過多討論此話題。二是她對易先生有情愛的成分在，看他跟別人眉來眼去的，多少不是滋味。而第三點，則是她接下來要去實施暗殺他的計劃了，心理上的煎熬。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易先生到來后，三個與他有關系的女人各生心思，牌局上的氛圍突變，所以易太太說他攪局一點也沒錯。專心打牌只想著輸贏的梁太太絲毫不受影響，居然胡牌了，一群人嚷嚷著喊易先生請吃飯。

為什么梁太太胡牌了，易先生請吃飯？提出這個建議的是馬太太，她借著易先生的到來為自己找回丟失的面子，也是暗示自己跟易先生的關系不一般，能夠讓他答應自己的要求，同時還狠踩了一下王佳芝，「不去蜀腴，挑家貴的。」

這時易先生給王佳芝使了個眼色，鏡頭給到了掛鐘，快3點了。王佳芝演技拙劣地表示自己約了人談事，要離場。又故意請易先生幫忙替自己打，借此把事情和易先生撇開來?？傊菁己茏玖?。

易太太的反應有點驚訝，但也沒有責怪的意思，一看易先生說晚點還有事，便明白他們要一塊出去，立刻就讓請廖太太來。

這時，馬太太給了王佳芝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顯然也知道點什么。只有梁太太最單純，滿腦子都是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