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宮照華

2020年世界各地的魔幻開局讓人聯(lián)想到了電影里的末日。半個月前，北京大雪，一段行駛在高架公路、穿梭在冰凍大樓間的視頻讓許多人想到了《流浪地球》中的景象。這場疫情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電影館關(guān)閉，學校停課，商店們除了閃爍的廣告牌外再無其他活動的跡象，城市與小區(qū)都被封鎖，口罩成為稀缺資源，戶外不再有歡笑的行人，也不再有人像往常那樣集會聚餐……

“沒錯，學校已經(jīng)沒了；沒錯，最后一部電影放映是五年前；沒錯，葡萄酒現(xiàn)在很稀罕，只有富人能買得起?！?/p>

這是保羅·奧斯特在小說《末世之城》中寫下的景象。嚴格來說，他從不是一個末日啟示錄型的作家，但在這本書里，奧斯特虛構(gòu)了一個比今天更夸張的疫情城市。因為過長的持續(xù)時間，這種陰沉的狀態(tài)成為那座“末世之城”的常態(tài)，人們習慣了這種生活，由此它便轉(zhuǎn)向了一種反烏托邦的敘事。

“這里是第三普查區(qū)，約一年前爆發(fā)疫情，市政府介入后封鎖了整片區(qū)域，放火把一切都燒成了灰燼……”

《末世之城》，作者：（美）保羅·奧斯特，譯者：李鵬程，版本：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19年1月

由于往常繁盛的城市生活被疫情剝奪，“末世之城”的居民們便陷入了真空，政府建立了封鎖性海堤把整個地區(qū)與外界隔絕。居民們的生活節(jié)奏就此暫停，并開始反思他們過往生活與工作的本質(zhì)。在“末世之城”中，與我們現(xiàn)在的狀況不同，稀缺資源不是口罩而是手推車，因為人們要用它搬運偷竊或拾荒而得的所有物資。拾荒是大多數(shù)人不得不從事的工作，因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作崗位已經(jīng)所剩無幾，之后，你還需要從政府部門那里取得一份合法證件，然后才有資格去路上拾荒。人們依靠拾荒所得的卑微收入再購買一輛能幫助他們以更高效率拾荒的手推車，有了手推車之后，為了防止小偷盜竊還要買個“臍帶”把自己和手推車系在一起……由此形成一個無限的勞動循環(huán)?！澳忝靼讍栴}出在哪兒了吧？你工作越努力，身體就越弱；身體越弱；工作就越累。但這還只是開始?！?/p>

在這種絕望的環(huán)境中，“末世之城”的人們不得不購買報紙——為的是武裝自己，更準確地說，是假裝讓自己更有安全感。他們把報紙裁剪成衣服，搓成硬條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像個黑白相間的中世紀騎士一樣。同時，面對城市的劫難，居民們還形成了不同的思想流派。

“微笑派”認為壞天氣源自壞想法?！鞍凑账麄兊恼f法，每當你有個陰暗或悲觀的念頭時，天上就會出現(xiàn)一朵烏云”，所以，“別皺眉，別嘆氣，別流淚。他們認定，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能皈依他們的信仰，天氣便會穩(wěn)定下來……因此，他們總是在勸人入教，不停地尋找新信徒”。而與之相對的則是“爬行派”，他們認為這是神靈對人類的懲罰，我們應該趴在地上接受這個懲罰，直到贖罪的過程完成為止。事實上，不管哪個流派在這種情況下都顯得很愚蠢。

此外，“末世之城”中還四處可見有家但是回不去的人，大多數(shù)建筑都不歸任何人所有。市場貨物稀缺，價格又昂貴，但因為警察的值守只有在那里買到的東西才能給居民安全感，實在走投無路的人只能去黑市上撞運氣。

這就是小說主人公安娜走進的城市。但是，與上述所說的情況相比，安娜發(fā)現(xiàn)了更糟糕的一點，即這個城市不光是陷入了危機，它還正在走向分解。因為長期的隔絕，大多數(shù)人都用獨來獨往的方式去街上拾荒，互相沒有交流。這座城市的記憶也在隨著詞語的崩塌而瓦解。被隔絕在私人之墻背后的居民們沒有了可交流的公共記憶，“畢竟，記憶并不受意志左右，而是一種不由自主的行為”，這個人還記得的事情，或許已經(jīng)被另一個人永遠忘記了，這就給相互理解制造了困難，一種無法愉悅的障礙?！笆聦嵣?，每個人說的都是自己的一套語言，而隨著共識越來越少，人與人的交流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由此，圖書館也成了廢墟——在一個人人皆以“活著”為目標的末世之城中，誰還會有余情去讀書呢。然而，書寫又是必要的，即便不是為了當下的讀者，也是為了未來的、或許存在的讀者。安娜便在圖書館中一邊燒書取暖，活下去，一邊寫自己的書。

這是保羅·奧斯特于1987年出版的作品。它所描寫的末世之城令人夸張地絕望，但同時，有一樣東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奧斯特無法預料的，也是那張冰天雪地的照片所無法描摹的?，F(xiàn)在的人們還有最后一個隱形的公共空間：社交網(wǎng)絡(luò)。它是我們最后安置個人情感與公共記憶的空間——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這二者之間會形成激烈的矛盾?！赌┦乐恰纷鳛橐槐拘≌f，帶給讀者的思考是有限的，它講述的道理其實就像哈利·波特系列一樣：永遠不要離開你的朋友們。但它構(gòu)建的城市氛圍或許能為處在隔離狀態(tài)的我們提供一個反思生活的機會，當過去生活里的常態(tài)都消失之后，當平時觸手可得的事物都消失之后，我們生活的中心是什么；當我們無法工作時，我們真正應當通過勞動而給予自身的報酬又是什么。盡管，在人們理應沖向現(xiàn)實，盡可能發(fā)揮社會責任感的當下，通過保羅·奧斯特的作品來談?wù)撨@類個人生活理想的話題似乎顯得冷漠，但文學總是在另一處意義上與前者站在一起，假若個人生活由于城市與社會的癱瘓而癱瘓，這樣的末日也同樣令人絕望。

作者｜宮照華

校對｜柳寶慶

編輯｜張婷